剑器录:羡鱼
她问过姬珞,若耶溪畔那许多的山精木怪,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?
姬珞说——
非是我选,天命所归。
1
丹樨与姬珞相逢在若耶溪的上游,那日丹樨停落在临水的桃枝上,抖动一身火红色羽毛。桃花因之落入水中,她低头看花瓣在水面叩出涟漪的妙景,方才注意到桃树下的溪水里,浮着一具尸体。
那是个年少的女子,面目未损,显然死去未久。
然后丹樨便嗅到从蒿里吹来的死气,意味着鬼伯正驾驭阴车来迎接这个过早逝去的阴灵。
不愿与鬼伯遭遇,她扑扇了两下翅膀飞离枝头,却在半空与一阵朔风硬生生撞在一起,险些落水。
救我。
是那个少女的魂魄。
后来丹樨也曾很多次想过,如果当时没有起那一丝恻隐之心……
但哪儿有什么如果?
她让那一点阴灵藏入自己火红的羽毛,随后躲进山石缝隙中,看着鬼伯一无所获,最终怒气冲冲地离去。
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?事后,阴灵化出了原形,细挑的眉明媚的眼,虽着短衣,但袖口袍角皆用颜色略深的线绣出繁复的花纹——这样精致贵重的少女,怎会无声无息地溺死在若耶溪中?
“想去哪里就自己去,总有一天鬼伯会来找你。”丹樨忽然感到了危险,振翅欲飞。
“不行。”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没有你我去不了。
那又怎样?她心下哼笑,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,却见少女的手指在空中点划,结成金色的咒索正向她袭来。
“我叫姬珞。”少女这样告诉丹樨。
陌生的名字,丹樨恨恨地想,却又不得不在姬珞的命令下变化成她的模样。
随后姬珞要求她往若耶溪的下游去,路程过半,丹樨忽然灵光一闪,明白姬珞为何无法独自前往那处了。
若耶溪蜿蜒曲折,直入赤堇山的山谷——大匠欧冶子居于此处,他取五金之英铸剑,谷中剑气浩荡杀意森森,山野林泽的精怪都不愿靠近。
“你去那里干什么?”她问姬珞。
“去见我师父。”少女笑着收敛起形体藏进她的发间。
姬珞的师父,大匠欧冶子。
数刻之后,按捺着自心底生出的恐惧,丹樨走进山谷。她忍不住左顾右盼,但见五金之鬼在四周忽隐忽现。
“姬珞,我已说过,不准你再踏入赤堇山半步。”
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阻止了她的脚步。
大匠欧冶子的气息不动如山,沉静若水,他灰白的发梳的一丝不乱,玄色深衣一直拖到地上,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她感觉姬珞的阴灵附到了自己的身上——
“师父,”姬珞通过她的口说话,“吴王无道,弟子实在不能坐而视之,师父为何就不能对吴国伸出援手,难道就因为师父是越国人么?”
“住口!”欧冶子勃然大怒。
姬珞安静下来。
原来是为了求剑,丹樨终于明了了少女的目的。这倒也不稀奇,她于赤堇山中修行,常见前来求剑之人,什么样的都有。
但他们都在欧冶子的拒绝下无功而返了。
想来姬珞也会如此。
但她错了,少女的阴灵控制着她化出的这具形体,在大匠不怒自威的气势前却丝毫没有畏缩。
甚至不曾后退一步。
渐渐地,欧冶子脸上退去了怒气。沉默许久,大匠最终叹了口气,“想让我为你铸剑,除非取来鱽王孙口中丹珠。”
言罢,大匠便拂袖离开。
我们去震泽。
片刻之后,姬珞再次化出了身形,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这样说道。
而她,显然没有说不的余地。
2
震泽是吴国西境的大湖,离赤堇山路途遥远,她便化回鸟身带着姬珞的阴灵飞行。
“为何要求欧冶子铸剑?”她觉得好奇。
剑者凶器,当然是用来杀人。姬珞倒也毫不隐瞒——我要杀吴王,他每当出行就要穿三层甲胄,非有太阿、龙渊那样的宝剑不能成事。
“杀来杀去,有什么好处?”她嘟哝道。
姬珞笑出声来。
你是山中天生天养的精怪,自然不懂得这些。不过今番你既然助我,事成之后,我就将一身的灵气都交付给你。
这是何其丰厚的报酬?她甚至为这句话打了个寒战。
姬珞是天生的巫觋,像这样的人生来集天地灵气于身,否则姬珞也不能在亡故后仍然保有一点灵识,若能够得到这股灵气……
她或许就能像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一般,化入神物的境界。
她加速拍打了几下翅膀。
大湖震泽,水雾缭绕,黄芦苦竹,自在生长。
“鱽王孙就住在这里?”落地后她便又化出姬珞的形象,环顾四周又不禁疑惑,谁家的王孙竟住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?
可姬珞却不答话,似乎连气息也消失了,丹樨好不惊讶。正要寻找,却听身后芦苇窸窣,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有人从芦苇中钻出来。
“想不到真的有人……”青年揉了揉乱蓬蓬的发,怔怔地打量着她。
她不自觉地后退。
“你是谁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青年笑了笑,“这里可不是女人来的地方。”
“我来求见鱽王孙,”她看了看四周,“只是不知他住在哪里……”
却不想青年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,说:“要见鱽王孙,你来得正巧,今夜月上中天的时候在这里等我,我带你去。”
“哦?”她无端有些狐疑起来,听口气这人似乎真的知道鱽王孙的所在,但是……
他有些戏谑的态度又让人不快。
“那为何现在不去?”她疑问道。
而青年只是笑了笑,转身往芦苇丛里钻。
她想要跟上,可那人身手灵活异常,芦苇又长得那么茂密,她不过慢了一下,他就跑得不见踪影了。
远远地,有风动水波的声音从震泽的湖面传来。
之后姬珞仍旧没有出现,但丹樨摸着颈上无形的咒索,知道即便她不现身,自己也必须依照她的想法,见到鱽王孙。
月上中天之时,震泽上起了厚重的雾。
她长于山中,对雾气自然并不陌生,但这大泽之上的雾却是截然不同的,山雾轻忽缥缈,随风而散。而眼前的雾气却厚重绵密,沉沉袭来,覆盖了水面,陆地,甚至是一切声音。
仿佛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了。
她有这样的错觉。
但下一刻便有人打破了这种寂静。
芦苇丛中传来沙沙声,苇杆拨开,一个高大的身影显现出来。
“你来了。”看到青年,丹樨松了口气。
而他看着她被露水打湿的深衣皱眉,“你一直在这里等?”
她点了点头。
“你没有地方去么?”他走近了些,忽然握住她的手,“好冷。”
若是真的姬珞,该抽回手叱责此人的无礼吧?
丹樨这样想。
却没有任何动作,因为她真的很冷。
所以直到手被握得暖和一些了,她才甩开青年,“带我去见鱽王孙。”
她用一个贵族少女应有的语气说道。
“嘘——”青年将食指点在唇上示意她噤声,然后指向震泽,“来了。”
她凝神听去——
一下一下的击水声正从震泽的深处传来,仿佛有什么巨大而有力的东西,正浮向水面。
3
雾气渐薄,可以看到巨大的鱼尾扬起,又重重落下溅起水花。鱼身覆盖青色鳞片,月光照耀之下反射着七彩的光。
鱽王孙,是居于震泽的水精,以巨鱼的形象出现。
丹樨屏息看着那不知比她庞大了多少倍的形体,想起欧冶子说过的丹珠——该如何得到?
“鱽王孙只在月圆之夜浮上水面,你来的日子真巧。”青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。
他靠得太近,她只觉得脖子一痒,顺手就将他推开。
青年跌进芦苇丛,弄出一阵动静。
就是这样轻微的骚动,鱽王孙也似乎立刻有了察觉,一下拍水后便深深下潜,巨大的水泡浮到水面然后破裂,不多时震泽又恢复了一片寂静。
浓雾卷土重来。
可恶——这一刻她简直要破口大骂,但看到青年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,却又笑了起来。
青年无奈地看着她。
待笑声止住,“我无处可去。”她想了想之后问,“你可能收留我?”
她必须要等待下一个月圆之夜。
青年惊讶地看着她,但终究还是露出了笑容。
原来震泽的周围还是有人居住的。
青年自称是震泽的渔人,名字是莫问——丹樨听其他人这样称呼他。
她在莫问的草庐中寄居,每隔两三日就能看到有人来访,来访者多是喜好美食之人。震泽中盛产白鱼,鲜嫩肥美,而莫问擅长烹饪,以齐国出产的细盐与山中野蜜调味,品尝者无不称赞有加。
但是丹樨一次也没吃过。
“丹樨,你有点奇怪。”在她不知第几次拒绝品尝莫问的手艺时,青年好不沮丧地说,“莫非真的是那样……”
“什么?”她不明白他想说什么。
“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,你该不会是震泽的精怪罢?化成人形到岸上来游玩,却忘了回去的路。”莫问看着她笑,“所以你才不吃鱼,不能吃同类嘛。”
胡说八道,她在心里说。
但他倒也说对了一半……
时光过得很快,月圆之夜又再来到,这夜丹樨感到颈上的咒索微微收紧勒得她生痛,心知是姬珞在催促,于是趁着夜色离开草庐,向震泽之滨赶去。
这一夜震泽上没有起雾,她抵达水岸时鱽王孙刚好出现,击水声回荡在湖面上,那巨大而美丽的身躯看得丹樨有些入迷。
那是自上古之时便存在的神祗。
忽然颈上的咒索猛得勒紧,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,咕咚一声栽进水里。
“丹樨——”
落水的瞬间她似乎听见莫问的声音。
谁能想到平滑如镜的湖面之下竟是这样的暗潮汹涌,一入水她便觉得强大的暗流将她向深处推去,泽中本身所具有的灵气压制了她的力量,同时颈上的咒索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。
她既不能呼救也无法化出原形逃离。
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,视线中出现了白色的影子,随后她感到暗流的力量缓和了,白影越靠越近,隐约可以辨认出人形,却又忽然消失不见——
有什么东西在托着她向水面浮去。
4
震泽的神祗化成了人形,素服高冠,苍白的皮肤与月光同色,额角与手腕处还能看到青色的鳞片,只是他微笑着的样子,有着最朴素温柔的悲悯。
“多谢、咳咳……多谢王孙。”丹樨被水呛得直咳,但仍勉力想要起身向鱽王孙道谢。
王孙只是微微一笑,俯下身伸出苍白的手,似乎想帮助她起来。
忽然那温和从容的脸变了,丹樨惊恐看着那根穿过了他胸口的尖利树枝,冰冷的血液溅在了她的脸上。
她看见了鱽王孙身后的姬珞。
姬珞面无表情地狠狠抽出树枝,无色透明的血液飞溅到她的灵体上,迸射出强烈的火花,她尖叫着急速退开。
鱽王孙随之倒下,丹樨眼睁睁看着他化为鱼形,随后又成为一团青蓝色的雾。
雾气的中间,是火红色的丹珠。
她才想上前夺取,丹珠却自动飞起。远处姬珞的灵体重新凝聚,正摊开右手,丹珠落进她的手心,随即被她一口吞下。
就好像吞下了一团火,越是走近,丹樨越能清晰地看到那团红光在姬珞的灵体中忽隐忽现。
“为什么要杀他?!”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,忍不住厉声质问。
不杀他又岂能得到丹珠?姬珞抚着胸口,丹珠似乎令她十分痛苦——此珠是鱽王孙精气所化,取走丹珠即是取走他的性命。
她早就知道!丹樨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,当时……咒索忽然勒紧……
她是姬珞用来引诱鱽王孙上岸的诱饵。
姬珞利用了她,亦利用了神祗的悲悯。
双脚不自觉地后退,这一刻丹樨只想立刻化身飞去,眼前少女的阴灵令她感到无比恐惧,她想起那些曾经接近人类的精怪们说过——
人之所以可怖,因为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
可她做不到,没有姬珞的允准,她哪儿都不能去。
而姬珞只是笑着看着这样的她。
“我恨你……”她咬牙切齿地说。
少女的阴灵只是笑了笑,漂浮上半空,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向她瞥了一眼——
我知道。
然后,化作一点灵光,藏入她的发间。
虽然姬珞没有说下一步该怎样做,但她知道该是回赤堇山的时候了,只是不知为何,她总觉得应该回草庐一次。
但是在飞越河滨之时,她隐隐听见湖面上回响着自己的名字。
化为人身降落地面,她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莫问,此刻青年正喊着她的名字,不时潜下水去。
原来,落水前听到的惊呼并不是她的错觉。
“莫问……”她只是在岸上轻轻一喊,青年便听见了,立刻向岸边游来。
当他满身湿淋淋,踉跄着跑到她面前时,她忽然觉得或许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那样可怕。
她握住莫问的手,早已被水浸得发凉,“好冷。”她亦打了个寒战。
“我以为你回去了。”莫问忽然笑出来。
“回哪里去?”
“你不是震泽的精怪么?”
她笑出声来,却又觉得自己的笑声不同寻常。而莫问也看着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。但直到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脸颊,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,自己竟已流了满脸的泪。
5
她当然非是震泽的精怪,但既然见到了莫问,便也是该离开了。
次日清晨,她向莫问告别。
莫问露出了有些奇妙的表情,“你知道,你大可不辞而别的。”
“我为何要不辞而别?”她有时候,不、是大部分时候真不明白莫问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。
“因为你若不辞而别,我便能肯定你是震泽中的精怪了。”莫问正色道,“那样,我便可不用再痴心妄想了。”
真是……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她想了好一会儿,才觉得这大约就是那些常在人世厮混的精怪所说的“调笑”?
通常而言,是对属意之人会有的行为。
“你属意于我么?”她径直问道,莫问一愣之下居然脸红了,“这、不是的……不不、我是想说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,最后还是无力地低了头,“是。”
真是奇怪的经历。
这会儿丹樨忽然就感觉不到震泽上的风带来的那种寒意了,反而觉得有些热。果然和阴灵在一起久了,自己变得有些奇怪。
只是莫问为何会属意她呢?
大抵是因为姬珞的样貌十分好看?
她不太喜欢这个答案,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平日她说的关于山中精怪的故事很有趣,毕竟每次莫问都听得很认真。
但似乎那不太可能……
她有些黯然起来,轻声道:“你不该属意于我。”
“为什么?!”青年大叫。
“因为我就要走了。”
莫问默然。
“你可还回来?”随后他这样问,可忽然又想起什么,“不过其实不久后我也要离开此地。”
对此丹樨倒是很意外,想问他要去哪里——于是发现自己竟是还想要和他重逢。
然而她尚未问出口,莫问倒先说了:“既然你我各自有事,不如等事情了结再在此地相聚,不见不散,如此可好?”
青年专注地看着她,似乎是与她怀着一样的心思。
她意识到自己真是对凡人所知太少了。
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般邀约。
于是她在踌躇了好一会儿之后,还是轻声说:“如此,与君……后会有期。”
回到赤堇山比来时少用了一日,姬珞吐出丹珠让她交付给欧冶子,欧冶子看着丹珠只是深深叹息,沉默了很久,转身向山谷的深处走去。
“跟上。”大匠的声音,透着无奈。
那把剑如何诞生,丹樨从头至尾做了见证。
巨大的风炉,火红的铁水,五金之鬼在其中熔炼,它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,她想欧冶子是个普通人本该听不见这些,但是看他悲伤而凝重的神情,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。
赤堇之铁,若耶之铜,在炽热的火焰中融化,整整七七四十九日,最后剑成的那天赤堇山谷中的迷雾尽数散去,天空电闪雷鸣。
欧冶子将丹珠抛入铁水之中,铁水泻下,如同血红的瀑布。
丹樨在一片炽热中隐约看到了震泽神祗的精魂,只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。
大匠以锤筑形,以血养体,用了三天三夜——
剑终于成型。
当欧冶子将红绫包裹的剑交付在她手中时,丹樨不由地有些失望——托在手中的份量甚轻,那是什么剑?这样的小。
“师父……”她心有疑惑。
但欧冶子一言不发,只是转身离开。
直到大匠的身影再也看不见,姬珞才化出阴灵——打开我看,她要求道。
揭开红绫,剑身短小细长,与其说是剑,倒不如说是锥子。
“这么小?”丹樨皱眉。
姬珞却笑了,你懂什么——此剑因嗜血而生,自然身短主杀。她伸出手欲碰触剑身,灵体却被青蓝色的光反弹回去。
好重的杀气。
姬珞看上去十分满意,正当她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,却听少女的阴灵说——
我们回梅里。
回梅里……说真的,姬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语气中不知怎么有一丝犹豫。
丹樨起初并未多想。
毕竟之后接踵而来的种种变故让她有些疲于应付。
梅里是吴国的都城,往昔她曾飞越其上空,但从未想过有化作人形进入的一天。
更不用说进入吴国公子姬光的府邸。
“小妹!”姬光看见她极为高兴,离席迎来,她见此情景不禁看了看身旁姬珞的阴灵,发现少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兄长,眼角眉梢,好不落寞。
她明明就在这里,但挚爱的亲人却再也看不见了。
于是机狡狠心如姬珞,竟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。
公子姬光将她迎入内室,先是斥责她不该擅自离府,但没说几句便红了眼眶,说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,她若有闪失该叫他如何是好。
丹樨唯唯诺诺地听着,目光却被那个坐在客座上,始终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男子吸引过去。
还是年轻英武的面容,但男子的头发却已现出年老者才有的灰败之色,甚至两鬓都有了银丝。
那是伍员,姬珞在她耳边轻声说——兄长的客卿,自楚国流亡而来,楚王杀了他的父兄。
难怪他的目光这样可怕,丹樨想自己在他眼中看到的一定是仇恨。
就在这时伍员开口了:“主公,婧令君既然孤身离府,一定有她的理由。”
婧令君?她偷偷向姬珞瞄了一眼。
那是吴王给我的封号,姬珞叹息着说——丹樨,将鱼肠剑呈上。
鱼肠是姬珞取的名字,只因那剑身上一道暗红的蜿蜒痕迹,还有为此剑生成而失去了生命的鱽王孙。
6
鱼肠剑现身,公子姬光与伍员均是眼中一亮。
“杀吴王有望……”姬光看起来很是激动,丹樨想他一定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。她曾听姬珞说过,依照先王与他们父亲的约定,先王死后本应是姬光继位,谁知当今的吴王毁弃前约,自行继承了王位。
“可利器虽得,死士难求。”姬光抚摩着鱼肠剑,口中喃喃。
她闻言又看了看姬珞,见她却看着伍员,仿佛对此事已知晓了什么先机
“员有一人,愿荐于主公。”果然对方已有了人选。
伍员说那个人是他的挚友,出身低微,却有不甘平庸的雄心与胆魄。
姬光答应见一见此人。
数日之后的早间,其时丹樨正在姬珞的指点下与姬光对弈,黑白厮杀正酣时外面有人来报说伍员带着一个名为专诸的平民求见。
姬光即刻令人取来屏风,将她与棋局隔在屏风之后,“待会儿兄长可还要赢你。”他对她笑说,然后转去外方。
而她只有看着姬珞黯然的神情,心下叹息。
不想随后伍员绕过屏风走了进来,“令君好兴致。”他看了看残局,在她对面坐下,“可愿与员续完这一局?”
她看见姬珞点了点头,“伍员大夫请。”她抬手示意。
伍员方拈起黑子敲落在一处活眼上,而她听见外方姬光的声音:“壮士认为,行刺如何能够成功?”
会问出这样的问题,说明他已信任来人。
来人沉默了许久,久到丹樨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
“鱼藏于千仞深渊,终丧于渔人之手,乃是死于香饵。如今要刺杀吴王,自然要投其所好,听闻大王好美食与佳人,专诸不才,擅长鱼炙……”
外方的人话还没有说完,她手中的白子却已掉落在棋盘上,搅乱一场阵局。
伍员微微皱眉。
她直接跳了起来,跌跌撞撞地跑出去。
那个与公子姬光对面而坐的人,光看背影她就能认出来。
姬光因为她的举动而露出惊讶的表情,而那个人也因此回过头来。
莫问,莫问,莫问为什么会变成了专诸?她一把扶住屏风才不至于当场跌坐在地上。
而青年亦是惊讶万分。
“小妹,来见过壮士。”虽然与礼不合,但姬光依然宽大地为两人引见。
沉默了片刻后,青年转过身,长跪于席,十分恭谨地向她行礼。
“参见令君。”
“你早已知晓,是不是?是不是?”入夜,屏退了所有侍女,她向姬珞的阴灵质问,姬珞不语,许久才摇了摇头。
不,我不知晓。
“我不信!”她尖叫起来。
信不信由你,只是我若谋事,必要成就大业,在此事上我即便有什么谋划,又能得到什么好处?姬珞依然平静地,一针见血地反问道。
她愣住了。
这是她与她的不同,生于人世王族的女子,很早便已学会计算一切的得失。
忽然姬珞眼神一凛,以眼神示意她庭院之中有人。
隔墙有耳,她也即刻冷静下来。
步出回廊,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春雨,吴地的雨绵绵密密,打湿了庭中人的缁衣,可那个人却浑然不觉,仿佛失魂落魄。
竟是伍员。
“为何是他?”他阴沉着脸走上前来,“为何是专诸?!”
“伍员大夫说什么?”丹樨皱起眉头,不自觉地后退。
她不应该害怕的,这人不过一凡人。
但是他的气势却令她这个精怪都感到恐惧,那是仿佛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的人,才能生出的狂乱。
她退了数步,伍员未再近前,只是目光阴鸷,死死地盯着她。
“你回来时我便觉得你的心意有了改变,”他咬牙切齿地低语起来,“可为何是专诸?为什么?”
这没头没脑的质问让她无从回答,目光一转望见廊柱旁的姬珞,少女的阴灵正露出悲伤的神色,她顿时心中一动。
“阿珞,你可还记得离别时对我说过的话……”伍员忽然问。
我可什么都没说,她心道。
但事情至此,显然还有内情。
“你不是阿珞。”忽然眼前的男子眯起眼,似乎发现了异样——毕竟他们此刻的距离,只有一步之遥。
她吓了一跳,求救一般望向姬珞。
“谁在那里?”伍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想找到意料中的“主使者”,但那里只有空空的长廊。
趁着他这一瞬间的分神,丹樨一闪身躲回了屋子里,用力拉上了门。
丹樨,照我讲的对他说……姬珞在一旁低声道,这转眼的工夫,少女竟似就这样憔悴下去。
她忙不迭地点头。
告诉他,当初一时戏言,切勿为念,此情已绝,勿复纠缠。
姬珞的话一字一句都很清晰,可她的形体却随着话语开始变得模糊。
这是灵识不稳的表现——可见此刻姬珞的心中,必如惊涛骇浪,起伏难平。
那种痛苦简直如有形之物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她随着姬珞的意思说话,当话音落地,门外的人影也已不见了。
她松了一口气,几乎是跪倒在地。
这时姬珞凑了过来,在她耳边轻声说——
你看到了,这就是男女相慕的后果。丹樨……你可想过,若专诸死,你又该如何?
她猛地圆睁了眼看向姬珞,只见少女笑了笑,说——
丹樨,你可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?
7
按照计划,行刺之事就在明日。
姬光已恭请吴王驾临,说是寻到震泽闻名的渔人敬奉美味的鱼炙。
夜晚的公子府,安静得有一丝异样。
专诸应扣门声开门,看见门外的人,多少有些惊讶。
“参见令君。”他行礼,再直起身来,看见少女看着自己,眼也不眨一下。
“那个时候,是伍员大夫安排你前往震泽学习鱼炙的,是不是?”丹樨想着震泽边的初遇,这样问道。
青年点了点头,“却不想在那里遇见了令君。”
他在苦笑。
她轻轻叹息一声,随即上前在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触。
“令君……”青年急退,让两人之间分开些许距离,“为何?”
“什么为何?”她看着他,想怎么他与伍员一样都要问一个“为何”?
或许生而为人,就是有这么多疑问。
然而生而为人,不也就注定了很多事无法可解?
“为何选我?”却见专诸英挺的面目一半隐匿于阴影之中,一半为月光所映,“令君身份尊贵,倾心者许多,兄长也好,甚至大王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,她便伸手掩住了他的嘴,耳边回响起之前姬珞曾用来回答她的话,于是笑着说——
“非是我选,天命所归。”
她想起若耶溪畔的临水照花,想起向她求救又反过来恩将仇报的少女,然后是水雾氤氲的震泽,悲悯而美丽的鱽王孙。
还有那个夜晚,在水中不断寻找着她的青年。
每一个意外,每一次死亡,或许都不过是为了成就此刻。
她这样想着,伸出手去环上的青年的肩。
吴王驾临公子府的时候,姬光与全府的人尽数出门迎接。
他请吴王上坐,随后命人去催促震泽来的渔人。下人去了三次,吴王已然等得不耐烦,就在此时,震泽的渔人捧着鱼炙缓缓步上。
渔人蒙着面,但姬光却在看到他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。
“将布拿下来。”吴王看着敬献到面前香气扑鼻的鱼炙,却突然对渔人有了更大的兴趣。
那对明亮的眼眨了眨,渔人揭下了蒙面的青布。
一时堂上皆惊,众人窃窃私语。
这震泽的渔人,怎会是公子姬光的妹妹,大王亲封的婧令君?
“阿珞。”吴王看起来十分惊喜,“你还……你生寡人的气么?那天寡人并非有意……”
“阿珞知道。”少女轻声说,向他微微而笑,奉上了酒爵,“湖鱼重腥,请大王先饮此酒,以解腥味。”
醇酒佳人,如何不醉。
吴王接下了酒爵,仰头饮下。
就在此时少女伸手探入鱼腹之内,抽出一把小剑,迅捷无比地刺入吴王的心口!
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——
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的,丹樨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只当是为了姬珞复仇。
丹樨,你可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?
那天,在这句话之后,姬珞将当日她溺死在若耶溪的原因告诉了她。
吴王一直想让我入宫,那日我本想前往赤堇山,却在半途与他及卫士遭遇,他欲以强力掳我入宫,我只有自悬崖跳了下去。
从此,与亲人和倾心相慕的人,永远离别。
最初的时候,姬珞说杀吴王是为了吴国的百姓,而直到那一刻丹樨才明白,她是为了自己,还有伍员。
兄长答应过,只要子胥能扶他登上王位,他便为他出兵楚国,一雪父兄之仇。
姬珞说起此事时,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这是她,最后能够为伍员做的。
而对于丹樨来说,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专诸做的。
此刻,真正的震泽渔人正在客厢中好眠,芸香花的药力足够持续两天……
她岂能让他这样赴死。
忽然鱼肠剑受到了阻隔,丹樨一怔——
三层甲胄,难道连欧冶子所铸的神兵利器也无法穿透?
“你……”吴王双眼暴睁,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可就在下一刻,他惊恐地看向她身侧。她侧目看到了姬珞,姬珞微微一笑,纤细的手指握上了剑柄,仿佛用尽全力一般向内一推——
丹樨却只感到了轻微的助力,似乎微风一拂。
但最后一层甲胄就此被穿透,血腥味立刻弥漫出来。
卫士们叫嚣着拔剑冲上,她猛地拔出鱼肠剑,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——
化出朱红色的鸟身,振翅而去了。
8
吴王被刺,公子姬光登位,一夜之间屠杀一十七位老臣,梅里之都大乱。
这一切,丹樨是听往来的飞鸟说的。
飞鸟们还说原本的公子府已经空了,可不知为何还有一个青年人守在那里,日日夜夜,似乎在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。
丹樨听到这些时,禁不住摩挲手中青色的灵珠。
那是姬珞的灵气所聚,她的阴灵此时已随着鬼伯回了聚敛魂魄的蒿里,临行时她将此物托付与她,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话。
我说过,非是我选,天命所归,可如果我能够选择,我不会选你……
你本来什么都不知道,可现在你却知了爱,知了恨,双手,亦染满了血。
丹樨,你已回不去了。
好好地,为自己选定要走下去的路罢。
她知道姬珞了解自己,这凡人的女子甚至能洞悉精怪之心,姬珞抓住了她的弱点才成功说服她去刺杀吴王。
她的弱点——她无法接受专诸的死去。
这是因为男女相慕而生的弱点,为此弱点,姬珞可以求死,亦可以杀生。
至于她,则需冒生死之险。
而姬珞的话又是那么有说服力。
若你行刺,吴王定会被你的样貌所迷惑,便可一击成功。纵不成功,你全身而退又有何难?精怪作乱,吴王也怪不到兄长的头上。
一石三鸟,天衣无缝。
姬珞说得不差,她若谋事,必要成就大业。
这次亦然。
而此刻,聪慧到总能一击而中的姬珞已然不在,她必须自己选出将来的路。
是成为姬珞,抑或仍为丹樨。
手握灵珠,她感觉姬珞熟悉的灵气在其内流转,想起离开震泽的那个早上,那个叫做莫问的青年对她说过要在震泽互相等待,不见不散。
手臂化为飞翼,火红的衣裙化作翎羽,丹樨现出了原身——这样便能早一些抵达震泽。
她想,总有一天,那个在公子府内痴痴等待的刺客专诸,或许终会想起与她的约定,再一次回到震泽蒹葭苍苍的湖滨。
他会再一次成为渔人莫问,而她也终于能与他真正地相见。
至于结果——
大约也只能看天命,如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