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器录:鹤影

1

昔日吴王有女,欲与书生韩重为偶,不果,结怨而死。吴王思痛之,金棺铜椁以葬之,又取名剑磐郢置于墓中,以水绕坟,世人称为女坟湖。

斗转星移,时光白驹过隙,转眼间数百载时光已过,社稷归于刘氏,大汉皇朝,正是如日方中。

而吴越之地的山中,却依然寂静如昔。

这一夜——

青年扶起她的时候,借着三五夜明媚的月光,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惊艳与疑问,他的眼神仿佛在说——

深夜的荒山野岭,怎会有这般佳人孤身而行?

“我的药篓子滚进去了。”她这样说,指向一旁的树丛。

青年立刻就去寻找,等他带着残破的药篓从树丛里钻出来时,眉宇间的疑惑已然尽去。

药分五时,不同时段采摘所得的药效不同,所以既是采药人,在夜半三更出现于山中自然不足为奇。

于是他过来将她负到背上:“姑娘家住何处?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湖边。”她指着下山的小路说,小路曲曲弯弯,直通向山下的女坟湖。青年听了身形似乎微微一僵,但没有说什么,只是缓步向山下而去。

月明星稀,山中寂静,唯有远处传来风动湖面的波涛声。他们就在这片寂静中沉默地走了很久,直到半途,他忽然开口:“我叫华敖,你呢?”

“乌鹊。”她声音小小的,仿佛是在害羞。

他轻笑了一声,许是这名字太过随便了。

只是乡野之地的人,又会有什么文雅的名字。

“都说女坟湖边连飞禽走兽都不近,你家怎么住在那里?”

华敖又问道,她叹了口气,也怪不得他疑惑。

“我小的时候跟着爹娘逃荒来的此地,本乡的人容不下,山间又不便,只好住在湖边。”

她语气有些不快,华敖便没有再问下去,不多时果然看见湖边的芦苇间有隐约火光,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栋苇杆建起的茅屋。

他放她下来,与此同时茅屋的门叫人拉开,“阿姐!”伴着甜甜软软的童音,一个小小身影从屋里跑出来,扑过来抱住了乌鹊的腿。

她俯身抱起小小的女童,“这是我妹子阿玉。”

只见小丫头六七岁的年纪,洗得发白的布衣,腰间与头上两个抓鬏却都系了鲜红的布带。一张小脸白净俊俏,眉间还有一点朱砂痣。

模样是好的,只是目光闪烁,又仿佛是认生,她对着华敖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一味死死地抓着乌鹊的衣襟。

华敖向屋内看了看,见再无动静,不由得诧异道:“你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
“就我姐妹俩了。”乌鹊黯然道,抱着阿玉往屋里走,方才在山中扭伤的脚还一拐一拐的,他上前去取下她肩上的药篓,“我来帮你。”

“多谢。”她这样说着,笑了笑。

月下昙花初绽,大抵如斯之美。

华敖几乎看得怔住了。

当晚他在茅屋外的草垛中留宿,乌鹊送了干粮和清水来给他,“要不是你,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”她借着月光端详了他片刻,“说起来,黑天半夜的,你到这没人的地方来做什么?”

听她问起,华敖低了头,默默地嚼着干粮,若有所思。

想来所有深夜行路的过客都是如此,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心事。

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就想回屋了,这时华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了口:“我来此是为了找一件东西。”

他抬头眺望,不远处女坟湖于月色之下波光粼粼,而在碧波深处,是昔年吴王爱女的孤冢。那满是死者气息的墓室内,据说藏着能惊动天下的名剑。

2

华敖是铸剑师,三年前随同叔父投到淮阳王刘聪门下,受命为他铸剑。只是三年期满,宝剑不成,刘聪将华敖的叔父下了狱,他苦苦哀求之下淮阳王容了他三个月时间,说是再没有好剑献上,就等着为他叔父收尸。

“我自幼父母双亡,是叔父将我养大……”他说起在世上唯一的亲人,语气中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决,“我必须救他。”

可要铸成宝剑并非易事,即便是传说中欧冶子那样的巨匠,也需天时、地利、人和三者齐聚才有成功的可能。

所以华敖想了另一个办法——寻找古时的名剑,只是……

“名剑虽多,但大半不知所踪,只有磐郢……”他面向女坟湖低声道,“若记载无误,它应当尚在这湖中。”

此时晨曦已至,东方的天空正被朝霞铺陈得血红紫嫣,极其绚丽。

他们谈了整整一夜。

之前乌鹊一直是静静地听他说,此刻看着他凝望女坟湖的样子,她轻声道:“你要入湖开墓?你知道那墓穴的入口在哪里?”

华敖默然,良久才强笑了一下,“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
那就是说,现在还没有办法。

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,“你救我一命,我该报答你,”迟疑了一下,她还是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,“我带你去墓穴。”

华敖惊诧。

“湖中生有一味药草名为‘还魂’,每年秋时采摘。”几日之后脚伤痊愈,她带着华敖到了湖边的一处浅滩,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发现了女坟湖的秘密。

“我自幼习水性,去年采药时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入口。”说着她忽然解开了衣带。

华敖赶紧侧过头去。

她大笑起来,不多时褪了衣裳,身上却还有贴身的牛皮小衣,华敖这才恍然。她随即先行没入水中,催促他说午时之前必须入水。

华敖踌躇片刻,也只好脱了外衣,将带来的剑鞘缚到背上,走进水中。

“你水性怎样?”见他步履笨拙,她当即问道。

华敖摇了摇头。

“无妨,你深吸一口气就是了。”说着她拉住他的手,待他依言深深吸气之后,立时拽着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。

午时的阳光十分强烈,却也只能照至水下十余尺。她拉着他下潜,不时有暗流袭来,她却是如鱼得水丝毫不受其影响。

不多时,那漆黑幽深的洞口已在前方。

这时暗流益发汹涌,她只觉手臂一紧,回头看去,却隐约看见华敖的样子有些不妥。

迟疑了一下,她凑过去,贴上了他的唇。

她能感到华敖颤抖了起来,想是她在水中浸得久了,体温太冷。

渡过一口气,华敖似乎缓了过来。她当即带着他加速穿过暗流进入洞口,再游了一阵,水渐渐变浅,上方开始有了微弱的光线,最后她拉着他一站,水只没到他们的腰间。

“咳咳、咳咳……”华敖吸了一口气,却被呛着了,咳得眼泪都出来了,看得她忍不住笑起来。

“你真是轻信,就这么跟我下水,我若要害你,你这会儿已经躺在湖底喂鱼了。”她笑着说。

华敖则像是被水浸得懵了,怔了许久后才摇头道:“你不会。”

他直视着她这样说,目光灼灼,竟似有未竟之言。

这下轮到她默然,偏过目光,她看向前方:“那里大约就是吴王女的墓室。”

狭长而幽深的通道,两边的石壁上镶嵌着萤石,幽幽的绿光照亮了道路,以及通道尽头,墓室的大门。

3

墓室的大门上,有着奇怪的暗色图形,华敖点亮以油布包裹的火折,照看过去,隐约可辨出修颈长喙、缩足展翼的形象。

“这是什么?”他问。

“约是白鹤。”她想了想答道,“这里的风俗,入葬时都会在墓室的门上画白鹤,我见过的。”

“舞白鹤于市,引万人观之,后陷地为湖,杀万人以殉女。”华敖喃喃说着,皱起了眉头。

他所说的,是当日吴王葬女的传说。为了使爱女在地下不至于寂寞,吴王以白鹤为诱饵,杀了万余人为他的爱女殉葬。

是以,女坟湖充满死者之怨,生灵勿近。

“你要进去吗?”她见华敖细细查看墓门,不禁问道。

他摇头,“古时王侯大冢内都有机关,我还不想送死。”

“那你如何取剑?”她颇为好奇。

华敖笑了笑,要她退后,随即取下剑鞘直直插入土中,又在剑鞘周围,以锥子划出三圈奇异的文字。

她静静地看着。

最后他穿过通道从外面捧回清水,口中念念有词,两手同挥,清水洒地,霎时将那三圈奇文怪字模糊了。

一阵烟尘腾起,地面瞬间剧震。

“华敖!”她一下子没站住跌倒在地,不禁惊恐地尖叫起来,却见华敖仍跪于剑鞘前,两手紧握剑鞘,一动不动,丝毫未将刷刷而下的沙石放在心上。

剧烈的震动中,墓室严丝合缝的大门竟微开了一道缝隙,耀眼的青白光芒从里面透出来。就在华敖抬头之际,一道青光自门内激射而出,在空中绕了几个回旋之后,径直投向他手中的剑鞘。

下一刻,光芒尽褪,大地也停止了震颤。方才一片混乱中火折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,但借着萤石的淡淡微光,还是可以看到华敖手中方才空空的剑鞘之内,已插入了一把剑。

“成了!”华敖十分惊喜,将剑鞘自土中抽出,随后拔剑一观,只见修脊锋刃,剑身挫菱纹,反射着萤石之光,剑锋冰寒,洞中的水汽凝结其上,成露下滴。

“好剑……”他看着手中的名剑,屏息凝神,仿佛看见了绝世的佳人一般。

这时墓室大门内忽然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响,他们二人同时向那边看去,只见方才开了一道缝隙的墓门似乎自内受到什么力量的重击,正不断颤动——有什么力量欲破门而出。

黑色烟雾自内透出,瞬间弥漫一地。

自黑雾中,伸出了无数只仅剩枯骨腐肉的手。

她与华敖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——这分明是亡者引发的异相。

“快走!”华敖拉起她就向外跑去,将近浅滩时只听身后一声巨响,却是墓室大门洞开,黑雾倾泻而出。

那雾中,隐约可见愤怒的人脸。

“吸气!”入水之时,她大叫一声,拉着他猛地扎了下去。

水面之上,只见黑雾渐渐遮蔽了被萤石照亮的上方,雾中亡者愤怒的面孔贴着湖水发出无声的咆哮,却难以再进哪怕一寸。

4

回程倒是很顺利。

只是多半因为墓室中的那一幕太过恐怖,华敖回来后便沉默寡言,望着怀中的名剑久久出神。

三天之后,华敖向她们姐妹俩告辞。

“我需尽快回去复命,早些救我叔父出来。”他一边将剑囊背上身一边说。

乌鹊没有说话。

于是华敖疑惑起来。

“我担心你……”她面有忧色,“别人都说这把剑是不祥之物。”

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,自古以来都有先例——铸剑大匠功成后,上位者得到宝剑就会起杀心,因为深恐大匠们铸出更好的宝剑。

又或者,将他们得到至宝的消息泄露出去?

“放心,我一定回来找你。”却见华敖笑了笑,“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,乌鹊。”

他刻意压低的声音,带了点别样的温柔。

她红着脸低下头去,这时门口传来阿玉稚嫩的童音:“阿姐。”阿玉一边喊一边跑过来抱着她的腿。

两人独处时的那点微妙旖旎顿时消失殆尽。

只见阿玉仰头看着华敖,“你要走了吗?”

华敖点点头,阿玉笑起来。

仿佛他的离去令她十分高兴。

黄昏时分,她抱着阿玉目送华敖的背影在芦苇丛中消失。

“阿姐,他还会回来吗?”阿玉搂着她的脖子问。

“或许吧。”她不置可否。

阿玉微微挣扎了一下,她便将小丫头放下去,阿玉双脚落地,手却依旧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松开,“我希望他不要回来。”小丫头边说边抓着她鬓边垂下的一绺青丝把玩,“他回来,我就杀了他。”

满含稚气的童音,说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。

她叹了口气。

数月之后,有客从淮阳来,在茅屋内借宿。乌鹊以干粮与烤鱼款待他,客人说起淮阳的大消息,道是淮阳王一夜之间暴毙,头颅竟不知所踪。又因为是暴毙,不曾说明究竟由谁承袭王位,几位世子整日争位,连缉拿凶手这样的大事都搁在了一边。

如今,淮阳大乱。

乌鹊听了不语。

谁想几日之后,华敖就真的回来了,还带来了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,他说这就是他的叔父。乌鹊上前见了礼,又叫阿玉过来,小丫头还是认生,只看着华敖说了句:“你回来了?”

随后就跑了出去。

夜间,华敖拉着乌鹊到湖边散步,“我说过我会回来。”

可她只是停了脚步,静静地凝望他许久:“那人不是你的叔父,对不对?”

笑容在他脸上僵住了。

她抬手示意,“虽然老了,可他的手还很软,铸剑者取铁石,过烈火,不会有这样的手。”她平静地看着华敖惊讶的神色,心底叹息着,“所以,一开始你进入湖中取剑也不是为了救他,你不是铸剑师,你究竟是谁?”

沉默片刻,华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转身钻进了芦苇丛中。

次日早上,当他再回来时身边跟着许多人,而他一身织锦袍服,玉带冠冕,英姿勃发,气宇轩昂。

如今这个人是淮阳王了。

“我说过,我会带你离开这里。”他拉着她的手说,一如离去那日恳切温柔。

5

“磐郢剑现在何处?”

入淮阳王府的当夜她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华敖,或者应叫他刘敖,汉室的宗亲,先代淮阳王的第三子。而他求取磐郢的目的也就此昭然若揭——

磐郢是不法之剑,性凶好杀,居无定所。每当三五之夜,圆月中天之时它便要出鞘饮血,方圆三丈之内的生灵无一幸免。

刘敖将磐郢献给了他的父王,望夜一至,磐郢割下了先代淮阳王的头颅。

突如其来的混乱中,早有准备的他赢得了最终的胜利。

如有天助的谋划。

但即便没有磐郢的嗜血灵性,他也会凭借自身的力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吧?毕竟对于权力的欲求,是这些皇族子弟与生俱来的。

“不知所踪。”对于她的问题,他表示无解,“随父王的头颅一同消失了。”

她叹息了一声,还有疑问:“你既然已经达成了心愿,又何必回来找我?”她扯着身上以锦缎缝制的华服,摸了摸发间紫金琢成的步摇,十分不解。

“本王喜欢你,乌鹊。”他直言不讳,“以你这般姿容慧质,不该在那湖边碌碌终此一生。”

他边说着,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。而她凝视了他的眼睛片刻,终是叹息着揽住了他的颈后,如当日在湖中时那样凑上去轻轻吻了他的唇。

冰冷如昔。

湖边带回的民女成了淮阳王新宠的侧室,女子的幼妹自然也跟着金贵起来。刘敖尚无子息,阿玉便成了府中众人竟相讨好的小主人。

然而时日一长,所有人都发现,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比任何人都难侍弄。最麻烦的一项就是她生性喜爱到处乱跑,终日上蹿下跳的,害得一众下人疲于奔命。

一日阿玉又不见了踪影,乌鹊叫上几个侍女在府中寻找,在后园的墙外听见里面传出阿玉的哭声,可园门紧闭,她叫人来开锁,身旁的侍女却劝道:“这花园是大王亲自封的,谁也不许进去。”

可阿玉在里面,哭得气息都渐渐微弱。

最后还是寻了府中的侍卫来,翻墙而入,将阿玉背了出来。

或许是受了惊吓,当天夜里阿玉发起高烧,乌鹊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,连刘敖也不见。

如此一连数日。

这夜刘敖处理完政事,想起该去看看那对姐妹,可到了室中却不见乌鹊的身影,甚至连一个侍女都看不到,只有博山炉中散出的袅袅青烟显示这里有人照管。

他不由得皱眉,正想出去询问,却听见内室里轻微细弱的呼喊声,怕不是阿玉醒转又或是有什么不妥。

他快步走了进去,没留意到身后厚重的帷幔上系绳自动松开,帷幔垂下将内室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。

忽然他停住了脚步——卧榻上阿玉正背对他坐着,手里似乎在把玩着一个球,而阻止他走过去的原因则是另一个——

他嗅见了腐臭。

这勾起他那日在湖中墓室内的记忆,浓烈的,令人作呕的死者气息。

转身正想离开,却听身后阿玉咯咯娇笑起来:“你要走吗?不与你的父王打个招呼?”

他惊恐地发现丝缎制成的帷幔仿佛有千斤重,竟怎么也无法撩开,再回头一看,阿玉已经起身转过来面向他。而她手中提着的,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,先代淮阳王的头颅。

6

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剑,可阿玉只是轻捻手指,那把看来锋利无比的宝剑当即从中折断,“废铜烂铁,也敢在我面前现眼!”

她娇小的身躯忽然飞起,转瞬间便来到他跟前。

这显然不是一个人能有的姿态。

那颗头颅掉落在地,骨碌碌地滚动,腐臭之味更浓。

下一刻刘敖便感到自己的喉头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死死掐住了,阿玉的小脸近在咫尺,精巧秀丽的五官因为扭曲而显得丑陋,瞳孔亦变成了妖异的血色。

“我对阿姐说过,你若回来,我就杀了你!而你不但回来了,竟然还敢将她带走!”稚嫩的童音,尖叫起来有种异样的压迫感,“阿姐是我的!谁也别想带她走!”

喉头的压力在不断加重,他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,但仍然用尽全力移动着不知是因为惊恐或者其他而僵硬的手。

“啊——!”忽然阿玉一声惨叫,仿佛受大力一击,整个人弹飞出去,后背重重撞在墙上,又跌落在地。

没了声息。

他大口大口地喘气,揉着被掐得剧痛的地方,拾起一旁的断剑,壮胆上前查看。

阿玉匍匐于地一动不动,他以断剑轻轻碰了碰她,见没有反应便想将她翻过来看个仔细。

可下一刻——

“咻!”

一记破风之声,阿玉小小的身子骤然化为一道白光,飞快地掠过。

最后,落在那个不知何时进到帷幔之内的人手中。

是乌鹊。

他看了看自己的手——被方才的白光划出了一道血口。

而白光则在乌鹊手中隐没,现出双手所捧之物,菱纹寒锋,冷意逼人,是他口中失踪的名剑磐郢。

剑身上贴着一道黄符。

“乌鹊……”他心下大惊,正要分辩,却见乌鹊毫不迟疑地将符揭了下来。

黄绫之上,血红丹砂画出了复杂的朱雀云纹。

“南方朱雀主火,而铸造磐郢之铁出于山背深渊,剑成即为水精之兵,水火相克……大王果然思虑周详,有备而来。”

乌鹊淡淡的语气,仿佛洞悉。

“你听我说……”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恐,想要解释些什么。

可乌鹊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什么也不用说,我知道,大王所做的一切,都有大王自己的理由。”说着她的目光微抬,却是看向了他的身后。

他猛地转身。

室中,竟凭空出现了一口棺材。

只是这棺材以玉料琢成,散发着异样的寒气,馆盖则是整块水晶,不见一丝杂质——想是为了能更清晰地看到棺中躺着的人。

雪肤花貌,倾国容颜。棺中的女子静静地躺着,容色如生,嘴角尚有微笑,仿佛睡去了,正做一个长长的好梦。

“我在你封起的园中找到这具玉棺,她是你心爱之人,却被你父王夺去……你这才生了杀心。”乌鹊纤长的手指轻轻擦过磐郢的剑身,仿佛在安抚它的狂躁,“也正是为了她……”

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有种难以言说的哀伤:“你才带我回来。”

这一切当然不是毫无破绽的。

墓室取剑时刘敖所用的引剑之法——磐郢不法,无鞘,欲取则应先铸其鞘,鞘成,磐郢自至。

这段话刻在当年吴王葬女时所传的一部密简上,这部密简同时还记录了另一个惊天的秘密。

世人皆道吴王爱女因为与书生韩重结偶不成,伤怨而死。而真相其实是磐郢剑铸成之后,因为没有剑灵始终无法开锋,形同废铁。

吴王求神兵心切,于是杀幼女殉剑。谁想王女之灵附于剑上后,磐郢虽变得锋利无比,却会使持剑之人发狂,之后更因为王女的怨恨而使此剑嗜杀渴血,以至每三五之夜便由鞘中自行飞出,屠戮人命。

名剑虽成,却为魔物。

最终,吴王无法,只得做出将它与王女一同深埋湖底的决定。

7

而她,则是曾经受吴国王室供奉的巫祝。

为了封住磐郢,当年王女的入葬之日,她化做白鹤起舞于吴国的市井,招引了万千百姓观看。后来这些人都成为女坟湖底的亡魂,他们的怨恨将磐郢剑死死地封锁在湖底。

以毒攻毒,以杀止杀。

有时候解决问题的办法,竟比问题本身更为糟糕。

而为了安抚吴王女的灵魄,她亦发下毒誓,永远陪伴于王女左右看守磐郢剑。从此便于女坟湖畔,结庐长居。

战国七雄争霸,秦历二世而亡,中原逐鹿烽火连天,可女坟湖边却一直是那样宁静,日升月落,春去秋来。

时光,在她的身上似乎失去了意义。

她不会死,也不会老。

她掌握着长生的秘密。

而刘敖既知晓引剑之法,自然也知晓这一切。当她找到玉棺,以巫术看到棺中人生前的记忆时她终于确定:他带她回来,无非是希望她能够说出密法,让他死去的爱人复生。

而此刻,该是说破迷局的时候了。

她细细说着这些,刘敖沉默着,显然是默认她所言无误。

最后,他终于镇定下来。

那种温存款款的样子没有了,堂堂的淮阳王眉宇间是毫不掩藏的防备与精明,“你当初既有所疑,为何还要助我?”他反问道,忽而一笑,“说起来磐郢离开湖中,你岂不是已经破誓?”

“这却不劳大王挂心,真正的磐郢仍在湖底。”她摇了摇头,一下击掌,手中的磐郢剑便消失无踪了。

“这只是王女的些许灵魄做出的幻象。”

当年她立下毒誓时,王女为了监视她而分离出来寄宿于她体内的部分灵魄。

但这一毫之量的灵魄,所生的杀意便足以取走一条性命。

磐郢的杀心,可见一斑。

而至于为何要助他……

她微微勾起了唇角,走向玉棺。刘敖顿时警觉起来,“你要做什么?”

他甚至想要拦她。

她却只是身形微晃,便已到了他的身后。

“乌鹊不会做什么,只是想提醒大王,春发夏实,方可称之为花朵;生老病死,才可称之为凡人,天行有常,岂是人力可以为之?”

想让死者复生,是逆天行事。

但说是这样说,她的手却轻轻放在了玉棺上。

刘敖全身都紧绷起来,对她的说辞冷笑以对,“天行有常?那你又算怎么回事?”

是呐,她又算怎么回事?

她笑了笑,收回了放在玉棺上的手。

下一刻,棺中人动了一下。

刘敖顿时大惊,他一下子扑了过来,细看之下果然棺中人的胸膛开始起伏,眼皮也不住颤动。

仿佛即将醒来。

但见当今的淮阳王脸上现出了不容置疑的狂喜,于是乌鹊便想,他现在大约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了。

为什么要助他?

那么多年来,为了加固女坟湖底的封印,她诱惑过一个又一个路人,装作在山中遇险的采药女,那些人见她弱质可欺,往往生出淫邪的心思。于是她把他们都杀了,尸体沉入湖底喂鱼虾,魂魄则成为封印中万千怨魂的一员。

只有他,初见时他温存有礼,她便生了相助之心。以王女的一毫灵魄幻化为剑,又带他下湖入墓,做了全套的戏,想让他得剑后去救他的叔父。

反正旁人肉眼凡胎,又辨不出真假。

却不想他识得引剑之法。

那时便存了疑惑的,但又想他剑也得了还有何求?所以他说会回来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在意过。

他却真的回来了。

她想自己必然是在湖畔寂寞得太久,才会怀着满腹的猜疑,却还是有些动心。

那么长久的岁月以来,唯一的一次动心。

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,不会生老病死的自己,不过是“非人”。

他又岂会真的爱她呢?

可还是想任性一次,换取短短的相聚时光。她既长生,则将这段时光只当作一梦的欢喜,又有什么不可以?

而此刻迷局已破,她所猜想的种种得到了证实,正是高唐云散,潇湘水涸。那么再好,再颠倒的梦,也该醒了。

女坟湖底那稚弱孤寂的灵魂,每夜都在哭泣,哭声直达她的心底。

该当归去。

“大王……”她轻轻喊了一声,刘敖终于抬起头来看她,“诸事已了,乌鹊也该告辞了,离湖日久,王女孤身寂寥,必然十分想念……”

她说着话,身形也随之渐渐变化,长长的裙裾化作黑色的尾羽,伸出的手臂化作扑扇的双翼,修颈长喙,晶眸朱顶。

她化成了一只白鹤。

“后会无期,大王善自珍重。”白鹤口吐人言,似乎又深深看了棺旁的人一眼。随后便迈动修长的足,扑扇着翅膀,如同起舞一般向室外跑去。临到门时,双足一缩,冲天而去。

悲伤的鹤唳声在上空回荡了许久,才渐渐消失不闻。

两个月后,有客途经女坟湖边,错过了宿头,只得借住在湖边的一对姐妹家中。晚饭时客人说起自己自淮阳来,淮阳王的府上近日出了一件大悲的事——有歹徒夜闯王府,刺死了新册立未久的王妃,淮阳王大痛,日夜号哭,几近疯癫。

那姐妹中的长姐听了,许是被传闻中的真情打动,不禁眼中微泪,看得客人好不怜惜。

是谁说的,逆天行事,毕竟不能长久。

夜晚,阿玉靠在她怀里,轻声问:“乌鹊,你想他吗?”

她笑了笑,一拂袖,剑灵化作的女童便消失不见。随后她变作鹤形,衔起榻上那个客人的魂魄,借着月光向女坟湖的中心展翼而去。

鹤渡空湖,万籁俱静。

宅橘的碎碎念:

名剑多情,早前为写这个系列翻阅了《吴越春秋》和《越绝书》,看里面专为名剑作传觉得很有意思,古人奉它们为神物,说它们有灵。

其中这把“磐郢”作为兵器有些时运不济,既未像鱼肠那样因为染血而名噪一时,也不像湛卢那样被奉为王道的象征。一无功绩的就当了随葬品,如果真的有灵,想来它在湖底也会觉得英雄寂寞吧?

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,关于漫长的孤寂,和因为孤寂而生的,一点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