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器录:天下归她
1
少女十七岁那年,阿爹做主将她许配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。婚礼的前夜少女从家里逃出来,微弱的星光照不亮道路,她只知向前跑,四周的树木越来越高大,繁茂的枝条最终将上方的夜空遮得严严实实。
月华尽蔽,一片漆黑。
她忽然被绊了一跤,跑得久了一摔就再没力气再站起来。她索性放松了手脚坐在地上,身下是潮湿的泥土,远处传来夜枭哭泣般的啼声。
阴森可怖。
或许死在这里也不错,她冒出这样的念头。
可就在这时有脚步声打破了寂静,密林深处有光透出来,渐渐地可以看清来者是个女子,右手中托着一颗明珠,散发着绿色的微光。
而等女子走得近了,她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明珠,而是成百上千的萤虫聚在一处,虫子不断地爬来爬去,看得人头皮发麻。
女子一挥手,萤虫形成的光球瞬间散开,停落到一旁的树根上,形成一大片光源。
“你叫什么?”女子俯身擦去她脸上的泪水,指尖冰凉的触感令她不由自主地一颤。可女子的声音那么温柔,又令她放松了戒心,“我叫阿雉。”
她怯怯地回答,女子笑了笑,目光投向左侧,“雉?那可是很美丽的鸟儿。”
随后在其目光所及之处便出现了一只雉鸟,羽分五色,艳丽斑斓。不过这影象稍纵即逝,转眼便看不见了。
她愣愣地看向女子,“你难道是神仙?”
女子笑了起来,答非所问,“我叫赭衣,这样晚了,你怎么一个人到这林子里来?”
这话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,哽咽着向赭衣说了经过,她忍不住再次提到:“我不想嫁给那个人,你收我为徒,让我跟着你修道,好吗?”
她认定了赭衣是那些山林野泽间隐居的仙人。
而赭衣只是轻拍着她的肩,说:“说什么修道……好好的女孩子家,最后总是要嫁人的,你爹爹既然只相一面就看中了他,想来定有些不凡之处,你嫁过去,将来妻凭夫贵,岂不是好?”
她却听不进这样的话,闷闷地反驳,“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亭长,又能贵到哪里去?”
赭衣轻笑了一声。
“人之时运,岂能以一时的际遇断言?”
她愣了一下,想眼前的女子乃是异人,所言或许大有深意。
“那他的时运是怎样的?”踌躇了许久之后,她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却见赭衣大笑起来。
“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。”
轻抚着她汗湿的发,红衣的女子如是说。
立春这一日,沛县吕公的女儿阿雉嫁于泗水亭长刘季为妻。
新婚未久,刘季便奉令押送役夫,而阿雉也未在家中久待。一日她禀告公婆说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刘季在大泽中为巨蛇所吞噬,如此不祥之兆弄得她心神不宁,务必见到丈夫才能放心。
虽然梦兆之说虚无缥缈,但公婆体恤她新婚没有说什么。于是她备了些干粮便辞别公婆,离家而去。
数日后,通往南山深处的小径上,阿雉看着握在手里的东西,神色间满是困惑。
那是一片圆形的玉石,质地如同最细腻的蜜蜡,却又轻薄无比坚硬异常。然而迎着日光看去,红色的玉石上竟可见七彩的花纹。
玉石是赭衣所赠,原有三片,可在进入南山后她先后遭遇了狼群与毒蛇,每次她都将一片玉石抛去,随后那狼群与毒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但是赭衣说过,一旦三片玉石用尽,便说明她或者她丈夫的时运未到……
幸好现在她已经接近了目的地——南山华溪的尽头,有山穴名苍绝,仙人居于其中。
赭衣要她到苍绝洞求取一把名为赤霄的剑。
听起来是个简单的任务,但若真的简单赭衣为何自己不去?
她没有问过,这或许就是赭衣设定的某种试炼。她不需要知道原因,只要完成任务。
溪水泠泠,当她随着溪水走出一片老林时,苍绝洞当即映入眼帘。洞口在数丈高的悬崖绝壁上,她走到崖下,请求谒见苍绝洞的主人。
“洞主可在?”一连喊过几声都不闻答复,她心急之下抓住悬崖上攀附的山藤向上爬去。山藤粗韧,攀爬起来倒也容易,不多时她就到了洞口,一阵冰冷的风自内吹来,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。
自洞口向内望去,只见黑暗中有一处光亮,她向光亮处走去。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,才到了那光亮处跟前。
一块磨盘大的岩石上插着一把剑,长若秦制,剑身错纹,所饰七彩珠及九华玉都散发着绚丽的光彩,映在剑锋上,散发出森森寒光。
这大约就是赤霄了,她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容易,正伸手欲取,却听身后有人厉声一喝:“住手!”
2
好熟悉的声音。
她着实怔了片刻,有点难以置信。
却又不敢转过身去,生怕要面对的会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。
然而对方要性急得多,她眼前忽然一花,一个人影到了面前。那人一拂袖,一阵大力向她袭来,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飞起,重重撞上了凹凸不平的洞壁。
背心一阵剧痛,她被那力量死死压制在石壁上。
“何处宵小,竟敢觊觎宝……”那人声色俱厉地喝道,却忽然顿住,片刻寂静之后——
“阿雉?”
这声呼唤里包含着惊喜与愧疚,她感到压迫她的力量消失了,另一股轻柔的力量托着她,将她轻轻放到地面。
可心也随之沉下去,看着眼前被剑芒映亮的俊俏面孔,她只觉得哭笑不得。沉默些会儿才轻声回应道:“广元,果真是你……”
那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,情窦初开时两人也曾对过《蒹葭》《周南》那样的情歌,可所有的一切可能都随着吕公的避仇离乡而戛然终止。
没想到再见时……
“你就是这洞中的仙人?”她走近了一些,看清他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面貌,还带着些稚气,他原长她几岁,此刻看来却似乎比她更年少了。
广元低下头,“什么仙人啊!只是奉师令在这里看守赤霄剑罢了。”随后他又抬起头,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我想要那把剑。”她看了看石中的赤霄,不等他发话便先行问道,“只是借用一些时日,可以吗?”只要将剑交给赭衣就算完成了她的托付,之后广元或他的师父要怎么做就与她无关了。
可广元立刻就拒绝了,“不行。”
还真是干脆,她想,看着少年略带戒备的样子沉吟起来。
“那就算了。”最终她挥了挥手,随后上前一步向着广元露出了笑容,“能在这里见到你,真是意外之喜。”
广元闻言一喜,脸上戒备之意顿消,他在一旁的青石平台上坐下,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“阿雉,给我说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?我一直都挂念着你。”
“我也挂念着你。”她说着过去坐了,娓娓道来离开家乡后的时光——随父亲东躲西藏,最后在沛县定居,近日又嫁给了刘季。
她的语气十分平静,但广元的心绪起伏还是一目了然的。
最终,他看着她已经绾起成髻的乌发,幽幽叹息了一声,“世间多苦,无人不历。”
真是超凡出世之人才能发出的感叹。
她黯然地低下头去,咳嗽了几声,捂着颈间轻道:“说了这许多话……广元,有水么?”
他点头,起身折下一旁水塘中的浮荷,卷荷叶为杯,走入洞中另一条岔道,隐隐有水声从那里传来,或许是有暗流的山泉在内。
看他身影消失在阴影中,她立刻起身向赤霄剑跑去——
“阿雉!”却听广元的叫声,充满了恐惧与愤怒。
这时她已拔起了赤霄剑,死死地抱在怀中,拔腿就向外跑。可听到广元的声音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,只一眼,便吓得腿软倒地。
广元俊俏的脸在阴影中半隐半现,现出的那一半面孔上正发生着恐怖的变化——皮肉腐烂,剥落,露出森森的白骨。
“喀啦!”一声轻响,他倒在了地上,借着九华玉的光,她看到他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成了骨架,骨头断开了,只剩一些腐烂的筋肉连着。
“啊——!”她惊叫着想要逃跑,却怎么都提不起力气站起来,只能抱着赤霄剑不断向洞口挪动着。
可她退一点,广元便爬得近一些。
眼看他皮开肉绽的手指就要摸上她的脚——
“别害怕,他伤不了你。”就在这时,耳边响起了赭衣的声音,随即一双手拉起了她。
赭衣让她站到自己身后。
“是你……是你!”地上,广元勉力仰起头,一只眼球已从他的眼窝中脱落出来,剩下的另一只眼则死死盯着赭衣,目光满是怨毒,“我认得你!你是……”
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——他的舌头脱落了。
“一个骨傀儡也敢这样对我说话,”赭衣嫣然一笑,一旁阿雉听了十分困惑,“可他明明……”
“这小子早就死了,只不过靠赤霄剑的灵气维持性命,你拔走了剑,他自然就完了。”赭衣向她解释道,看她神色间惶恐而痛惜,便笑了笑说,“我给你的东西可以救他。”
那最后一片红玉。
她听了赶紧将玉从怀中取出,可将要脱手的瞬间她却犹豫了。
赭衣笑了起来。
“现下我可以救他了么?”她忍不住问道。
毕竟现在赤霄剑已入赭衣之手,她也算完成约定了不是么?
赭衣却只是看着她,微微而笑。
3
最终,走出苍绝洞的时候,仍是只有她与赭衣一起。
她吃惊地发现外方已是漫天星光,赭衣看到她的表情,笑着说:“可知你已在洞中待了四天。”
而她感觉却似乎只有几个时辰……所谓“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”。
一切都已变得不同了,广元的身躯已化为一具白骨,她永远失去了他。
她终究没有救他,现在她只希望这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。
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赤霄剑交给赭衣,赭衣却又将剑塞回她手中,“我要它无用,下次刘季押送役夫前往骊山时,你就让他带上防身。”
说着赭衣忽然一抖赤霄,锋利的剑刃立刻在她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,“你干什么?”她吓了一跳。
只见鲜红的血浸润在剑身上,转眼就被剑身吸收得干干净净,一滴血珠都不留。
赭衣伸手在她伤口上一抹,伤口亦即刻愈合。“宝剑开锋需饮人血,你难道还吝惜这么点鲜血?”
她当然不会,默默接过了赤霄剑抱进怀里,“将此剑交给刘季,能使他的时运到何种地步?”
赭衣微微一笑,“要不要给,全都在你。”
话音未落那红衣的身影便消失了,而她也发现自己顷刻间已回到家门外。她带着剑悄悄走近屋内,次日早上再去拜谒公婆,说是自己脚程慢,未曾追上刘季,归途上又迷失了道路,因此耽搁数日。公婆只要她平安回来就好,也不疑有他。
次日刘季回来,说起此次押解役夫,有许多人于半途中意图逃跑,搅得他烦恼不堪。大秦律例严苛,若有人逃跑,负责押解的官吏亦是一体同罪。
“下次再有这样的差事,就索性放了人,一同往山林中讨命去!”酒后,刘季借着酒力这样发狠。
仿佛应了他的话,未过几月,又有差事派下来,要他押解役夫前往骊山服役。临行前夜,她子时起身,看到窗外刘季在院中叹息着若有所思,心知他必是为了此次的事情而担心。
“还不快去。”忽然间,阴影处传来了一声轻笑。
那是赭衣的声音。
她跳下榻,可阴影中却不见一个人影。但她心知这是赭衣的提示,便从榻下的空隙中找出藏匿多时的赤霄剑来到屋外。
“这是我吕氏家传之物,夫君带在身上,以防不测。”她将剑奉上,刘季接过拔出观看,只见森森寒芒……
“好剑!”他称赞一声,带着一些莫名的歉疚,“阿雉如此厚待于我,可惜我位卑家贫,委屈了你。”
她笑了笑,低下头去,“眼前不过一时之困,只希望来日富贵时,君勿相忘。”
她的要求,似乎也只能是如此了。
刘季自然满口说好,这一夜他待她温柔缱绻,仿佛恨不能摘下天上星辰来讨她欢心。
次日刘季带着那一队役夫上路,她依然留在家中操持诸多杂事。这样过了半个多月,一天夜间响起了扣门声,刘季不会这么快回来,她不禁疑惑究竟是谁?
“有人么?客旅行经,讨口水喝。”门外人这样说道。
沛县位于大秦要道之侧,商旅途经是常有的事,又或者是游学天下的士子,晚上有人来讨水喝倒也不奇怪。
于是她起身去开门,门板刚刚推开,那站在门外的人忽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,“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她吃了一惊,来人扯下斗篷上的风帽,月华落下,映出他一副异相。
年轻英挺的面容,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,可如此少年面相的人,却有着一头雪白的发肆意披散着。
就像乡老们口耳相传的山中之鬼。
“赤霄剑在哪里?”他问,低沉悦耳的声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之力。
她惊恐地看着他,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赤霄开锋之时,所饮的是你的血,因此我循着符咒而来找到了你。”
那人对她说起这些的时候,他们已经在前往大泽乡的路上。
他就是广元的师父,那个为广元续命的人。他说他叫徐市,她听说过这个名字,有这个名字的人是始皇帝最为看重的方士,数年之前此人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出海为始皇帝寻找海上的蓬莱、方丈、瀛洲三座仙山,求取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灵药。
可他既然已经出海,又怎会出现在这里?
况且她听说这方士与始皇帝是少年相交,及至今日,也不该是如此盛年模样。
走在徐市身边,她仍旧惊疑不定,但踌躇了很久,始终不敢开口询问。
“若不是我有此异相,赢政又怎会多年来对我深信不疑?”忽然徐市这样说道,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疑问。
说着他甚至对她笑了笑,这给了她勇气,问起赤霄剑的来历。
徐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似乎不太愿意讲,但在叹息了一声之后,还是开口了。
“此剑是我早年所铸……有其特别的用途。”他闪烁其辞,“那个让你取剑的人是个女子对不对?名唤赭衣,生得很美,只是让人觉得难以亲近。”
他这样说着,语气仍然平淡,神色却阴晴不定。
不过说到赭衣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一丝波澜,掩饰得很好,但她还是觉察到了。
“你也认得她?”她带着些惊讶问道。
徐市点头承认,神色黯然起来——
“你被她骗了。”
4
徐市说,赤霄剑是他所封,剑需得人血开锋,开锋后他下在剑上的符咒便会因血而动,告知他是谁取走了剑。
“她用你的血开锋,只是为了将我引往错误的地方,拖延些时日而已。”徐市这样解释,却不肯说赭衣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也无妨,反正她来只是为了刘季,徐市说他或许会有危险,于是她就来了。
只是日夜兼程地赶路,他们沿途问过行经的旅人,初时还有刘季一行人的下落,可过了几日,刘季等人的行迹却消失了。一连探问过数名客旅,得到的答案都是没人见过一队往骊山去的役夫。
徐市很焦虑,夜不能寐,竟然都显得憔悴起来。
“你不能算出他的下落么?”她看在眼里,半是调侃地问道。听说仙人都长于术数命理,掐指一算是最常见的法术。
听她此问,徐市瞪了她一样,但最终既没有真的去算也没有发怒,只是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才说:“那刘季的命格运数,我难以探知。”
这意味着什么?她默默无言,心下却起了层层涟漪。
无法寻到刘季等人的踪迹,徐市在一夜思索后决心变换道路向丰县去,“尽快赶去,或能阻止。”他这样说,可究竟要阻止什么却闭口不言。
她也只有跟随他,一路向丰县而去。她以前听说过那个地方,丰县治下有一个大泽乡,其中有极大的沼泽名为丰西泽,泽中盛传有怪,多年来吞噬牲畜行人无数。
赭衣,莫非就是大泽中的精怪?
三日之后她与徐市抵达丰县,徐市果然是要往大泽乡去,而丰西泽为南山所掩。徐市不顾天色已晚,执意要夜间入山,早些看到丰西泽。
这晚是月明星稀的晴夜,她跟在徐市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终于忍不住问他如何与赭衣相识,徐市迟疑了片刻才道:“第一次见到赭衣的时候,她和另一个人到鬼谷中来求我师父办一件事……她的脾气一向不怎么好,我也年少气盛,我们俩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……”
他慢慢地述说,口气怀念,神情落寞。
就在她想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时,月光骤然为物所蔽,四下里顿时一片漆黑,随后一道电光闪过,隆隆的雷声亦自天边传来。
她仰头看去,只见重云形成了漩涡的形状,宛如一个倒扣的漏斗。惨白的电光不时闪过,天空中一派异相。
“不好!”徐市惊叫,随即拔腿就跑,她愣了愣,赶紧追了上去。
她发现徐市正向云涡中心的下方跑去,就在她快要追上他的时候,大地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,她站不住脚,仰面摔倒在地。
那道红光就这样在她眼前自地下蹿出,直冲入云霄之中,霎时间万籁俱灭,四周静得仿佛连落针都能听得见,平静得近乎诡异。
随后雷声再起,云层也散开了,露出小块青黑色的天幕。而那涌动的重云间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活动,电光闪过,映亮覆着鳞甲的蛇身翻滚不止,还有巨大的羽翼如同翱翔中的苍鹰那样舒展开来。
长有飞翼的大蛇,传说中是女娲娘娘按自己的模样以黄土捏就,名为螣蛇,是上古神物。
她怔怔地看着天空,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看到了如斯奇景。
自由了……
终于自由了……
除了雷声,天地间还回响着这样的感叹,那仿佛穿透了苍穹的声音那么熟悉,似乎——
是赭衣。
“不——!”前方传来徐市惊恐的呼喊,她这才回过神来,立刻赶过去,却见刘季躺在地上正呼呼大睡,一身的酒气。赤霄剑落在一旁,距他丈许远的地方,一条水桶粗的白蛇横亘于路中,已被斩为两段。
徐市怔怔地看着那条白蛇,失神地摇着头,“太迟了……太迟了……”
见他如此颓唐,她也不禁有些惶恐,“先生?”
她轻轻喊了一声。
然而没用,徐市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呆怔了许久之后他的眼中才稍稍回复了一点神采。
“先生?”她又喊了一声,但不敢上前,也不敢去查看刘季的情况。
这次徐市回头看了看她。
然后他长叹一声,走过去拾起了赤霄剑。
白蛇显然正是为此剑所斩,但赤霄的剑身依旧如她初次见到时一般明净。只是不知是否饮了异兽之血的缘故,正隐隐透出幽蓝的寒光来。
却见徐市一手缓缓抚过剑身,“这么多年,还是锋利如昔,以螣蛇鳞甲所造的兵器,果然与众不同。”
她闻言吃了一惊,正要发问,徐市的身形瞬间移到她身前,“你不是想知道赭衣的事么?自己看吧。”
话音未落,他一指点中她的眉心,顿时令她眼前一黑,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涓涓细流一般自眉心涌入,随后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便浮现出来。
她看见赭衣,样貌比现在似乎年少一些。巍峨壮丽的宫室之中,她与一个青年形影不离,她看向他的目光,是满满的欢喜。
战场上,赭衣化出了螣蛇的原形,双翼扑动之时狂风四起,将秦国的敌军吹得东倒西歪。
灭六国,统一天下。始皇帝登基时,她就在一边,红衣如火,青丝如黛,美得不可方物。只是眉宇间浓浓的倦色,在那张美丽的脸上投下了难以消磨的阴影。
最后一幕,是南山下深不见底的坑洞,赭衣赤裸着身躯,苍白的肌肤上绘满晦涩难懂的符咒。她像一条离水的鱼一般毫无抵抗之力地被人推下了深坑,随后秦人装束的士兵开始向坑内注水填土,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自坑底传来声音——
“嬴政……嬴政!我誓雪今日之耻,你既爱江山生民远胜于我,他朝我得见天日,必毁你大秦!让天下之人重入水深火热,让这江山,再起腥风血雨!”
随后,一切又陷入黑暗。
5
睁开眼,她剧烈地喘息着,心头剧痛,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一刻赭衣的痛苦和愤恨。
她惊恐地看向徐市,“先生,这……”
徐市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,“这些都是真的,”他叹息着说,“天下归一之后,嬴政畏惧她的力量,要我想办法杀了她。可她是上古神祗,我一个凡人又如何能杀之?只好想尽办法将她封在这南山之中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赤霄剑上,“此剑本是她自剐鳞片为嬴政所铸,被我置于苍绝洞中用于封锁地脉,断她灵气来源,后来我又召西方白帝之子在此看守。可再怎么机关算尽,今日还是让她逃出生天。”
他忽然目光灼灼地向她看来,“她竟然能找到你来助她,或许大秦是真的……”
真的如何?徐市没有说下去。
而且他的语气也很奇怪,似乎有种微妙的喜悦,似乎赭衣脱逃是件令人高兴的事。
她看在眼里,心念微动之间不禁脱口而出,“先生对赭衣,是不是……”
徐市冷冷地看了过来,她赶紧住了口,他却又莞尔一笑,“你看出来了?”
大约只有瞎子看不出来吧?
他每次说起赭衣,语气都是充满了怀念和怜惜。
“我不明白,”她轻声道,“先生既然对她有意,又为何要那样对她?”
襄助始皇帝将她封印起来,且可说是用尽手段了。
“有意?”徐市重复了她的话,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。笑声过后,他才沉声道,“我虽有意,又能如何?”
上古的神祗,虽然看来是美貌佳人,但其真身却是能够震慑寰宇的异兽。
徐市或许倾慕她,但无疑更恐惧她。
而恐惧,足以让人做出一切糟糕的决定。
就在这时她意识到雷声已经停了,仰头望去,只见皓月当空,不见风起云涌,不闻电闪雷鸣。
更不见云中翻滚飞翔的上古神兽。
赭衣……她去了哪里?
却听躺在地上的刘季呻吟了一声,似乎要醒了。她赶紧过去扶他坐起,随后只见十几个役夫从路的另一头向这边跑过来。
不多时众人到了眼前,看到那断成两截的白蛇都是大惊。他们互相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,其中一个上前来抓着刘季就是一阵猛摇,“喂喂!是你把这蛇斩了?”
她向边上一看,徐市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,只留下赤霄剑放在地上。
随后她听见那些役夫七嘴八舌地说方才遇见一个老妇在路边啼哭,说是她的儿子是白帝之子,变化成蛇在这丰西泽游曳,不想刚才在路中被赤帝之子所杀。
众人自然不信她的话,正要质问时,那老妇却不见了。
“刘季,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什么赤帝之子吧!”说着说着,役夫中有人忍不住问道。
众人顿时都安静下来,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都看向刘季。
连她也不禁屏息。
而在环视了众人一圈之后,刘季仰天大笑起来,“哈哈,当然了,吾非凡人也。”
众役夫顿时哄然,几个人将他抬起,大叫着什么真龙天子,绕着白蛇的尸体转起圈来。
她在一旁冷眼旁观,想刘季大约是酒还没有醒透。刚才他看见自己只知道傻笑,根本不问为什么自己此时会出现在这里。
又或者,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呢?
都不重要了。
“他们都相信你夫君是天命之人了,高兴吗?”
身后忽然传来了赭衣的声音。
她猛地转过身,看到赭衣近在眼前的笑颜。
“这只是第一步,以后你的夫君会与群雄争夺天下,然后,他会赢的。到时候,你便是皇后了,天下女子,无贵于此。”赭衣的笑容,那样天真。
她这才明白,那老妇就是赭衣所化,所谓“赤帝之子”,就是赭衣为刘季谋划的第一步。
这是一个开始,倘若刘季真的有天下的时运,那么那时运便已到来了。
但是……
“万人之上,可不还是要在一人之下?”她凝视着赭衣绝丽的面容,不甘地轻声道。
赭衣一愣,随即摇头道:“不,你的气运不及于他……”
“那就等他死了!”她即刻厉声道,连赭衣都吃了一惊。
“等他死了,”她放柔了语气,“便由我为天下之主,好不好?”
她这样问道,而赭衣还保持着那般惊讶的神情,似乎无法理解她的想法。
她叹息了一声,上前俯向了红衣女子的耳畔……
次日,酒醒后的刘季看到她十分吃惊,她说因为他走的时日太久,她出于担心才赶了过来。刘季听后告诉她,他已释放了所有的役夫,要带着愿意跟随他的十几人到砀山避罪,问她是否要同往。
她说同往只会拖累了他,何况公婆年迈需要人照顾,所以自己还是要回到沛县去。
刘季听了很满意。
这天她目送刘季率领那十几个役夫向砀山的方向前行,他们的身影最后湮没在树影之间。她眺望远方,似乎看见了中原烽火四起,群雄将好不容易统一的神州再次割据得四分五裂。她还看见了江边英雄的末路,新王朝的建立。
这便是赭衣想要的了,战争,杀戮,再一场腥风血雨。
至于她——
她看见了玄服深衣,号令群臣的自己。
会实现的,她所有的这些愿望都会实现的。
她相信赭衣会遵守约定。
她相信昨夜自己已经彻底打动了上古的神祗。
依附于男子,以他们的情意为倚仗,结果会怎样?神通如你不会不知道吧!
这是她在这赭衣耳边说的话。
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——
神通如你,不正是因为对那个人的情意,才落得那般屈辱的下场?
若论应对世间之情,她这个凡女倒比神祗更无师自通。
当然她也要感谢徐市,若非是他,她绝想不出这样的说辞。
这世间最有利的筹码,或许就是所有有情之物的感情。
凡人,方士,神祗,无一例外。
而她,已决定抛弃那些会妨碍自己的筹码。
这或许是早已注定的——她抚摸着怀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赤玉想。在她决定放弃救广元的时候,这一切便已经注定好了。
当然,她说出来的那一句话足以激怒红衣女子。
赭衣真正发怒的时候,确实很可怕。
但最终神祗还是答应了她——
那就如你所愿。
话音落时,赭衣的形体就像水中被打散的倒影一般,瞬间散开没入虚空,消失不见了。
这似乎是某种终结,但她知道不是的。
因为此时此刻,她依然能在天际的重云之间看到巨蛇庞大的身躯时隐时现。
这是某种预兆。
预示着终有一日,她再不用被迫离开喜欢的人,也不用被迫与不喜欢的人在一起。
终有一日所有人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。
终有一日,天下,归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