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器录:刺秦
1
此夜,月明星稀。
蓟城月色甚美,可都城百姓忙碌一日之后此时多半已睡下了。
一片黑暗中,只有太子姬丹的府上仍旧灯火通明,笙箫管弦之声不绝于耳——相比往日的宴饮,今夜姬丹兴致异常高涨,他不断地向客席首位上的男子举爵,而当他搁下酒爵,其他门客便会接着轮流上前向那人敬酒。
男子来者不拒,饮了很多酒,脸色却不见变化,举止也有礼得可说拘谨。
大约是觉察到了贵客的疏离,姬丹沉思片刻后轻轻击掌,仆从便搬上一张筝琴,一个绿衣女子自堂下走来,在琴后坐定。
向姬丹微一颔首之后,她左手按柱,右手拨弦,引宫按商,奏起曲来。
一时间席上的觥筹交错尽数停了,堂上众人都静静听她指下流泻而出的音乐,汤汤乎若月下流水,昂昂兮如壁立千仞。
然而那位贵客虽然在听,目光却落在白玉珠帘之后,少女若隐若现的身影上。过了一会儿,少女大约也被琴声吸引,伸手将帘子撩开了些许,目光恰与贵客对上,她掩口轻笑,珠帘又落下了。
惊鸿一瞥,却见少女的手腕与珠子的玉色相映,一样细腻白皙,如同凝脂。
恰在这时,姬丹问:“此女技艺,荆卿以为如何?”
他问的自然是弹筝女子的琴艺了。
而贵客尚在恍惚:“美哉,手也……”
在场的人神色都是一愣,堂上顿时鸦雀无声,只有白玉珠帘之后传出了一记轻笑。
席到半途,姬丹因酒污了衣服,便离席进到内中。
见他入室,原本正在书案边穿竹简的少女便起身过来,他示意少女替自己整理衣装,随即沉默了半晌,终于忍不住问:“韩华,你觉得他如何?”
“殿下是指……”少女有些困惑。
“孤是说荆轲。”他有些没好气地说,却见少女笑了笑,低头替他系上衣带,轻声道,“韩华一介女流,不懂相人。”
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,姬丹微微扬眉,“田光说他是天下难得的勇者,以死举荐,我才如此看重他。但之前孤几次提入秦之事,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……难道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?”
见他如此猜疑,少女轻笑了一下,凑到他耳边说:“昔日豫让愿冒生死之险刺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,无非是因为智伯曾以国士之礼相待。而今日殿下要人去做的是撼动天下之事,只用酒肉歌舞侍奉贵客,岂不怠慢?”
姬丹默然,“那你说该如何?”
“殿下要让他明白,只要他愿意去刺杀秦王,殿下什么都可以给他。”
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来,姬丹的眉宇间却顿时蒙上了一层森然的决绝。
换过衣服后姬丹便匆匆离去了,韩华则坐回案边检视竹简。过不多时,似乎有惨叫声隐约从后院传来,但她只是拔下发间的银簪挑亮灯花,随后借着灯火,将棉线小心翼翼地穿过竹简上的小孔。
次日清晨,她在庭院中听昨夜侍宴的侍女说,太子命人砍下了弹筝女子的双手,盛在玉盘中亲自敬奉到荆卿的面前。
只为他说的那句“美哉,手也”。
等那嘴碎的侍女走开,她独自在庭中看着开始泛红的枫叶出神。
荆卿,荆轲。
燕太子姬丹在国内寻找能够刺杀秦王的勇士,他先找到了田光,田光说自己年老不能成事,举荐了荆轲。于是姬丹便将荆轲迎入府中,呼为荆卿,视作上宾。
待以国士之礼。
只是不知那荆轲会如何回报?
2
因为有弹筝女子的惨剧在前,众侍女都不愿意去侍奉荆轲,唯恐他一声赞美,自己身上就要少了什么。
韩华却是不怕的。
于是这日早上她端着漱具去到荆轲屋外,扣过门楣,荆轲拉开房门看到她时,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。
他沉默着看她在室中整理,忽然说:“那天饮宴时我见姑娘在帘后……你撩着帘子的时候,你的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她起身将食指点在唇上,“莫非荆卿想让韩华成为第二个弹筝女吗?”
他顿时噤声。
室中陷入了尴尬的寂静,她低着头,却仍能感受到荆轲的目光。
却听他问:“你叫韩华?听口音……姑娘莫非是韩国的贵族?”
“韩国已被秦国所灭,世上哪里还有韩国的贵族?”她笑着答道,起身行过一礼便退了出去。
几天后的夜里,她在内室中穿编竹简,一旁姬丹似乎是在读简,但频频向她投来的视线还是出卖了他的心不在焉。如此踌躇了很久,他最终还是开口道:“孤听说……荆卿对你十分属意。”
她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抬起头来。
姬丹避开她的目光,“可记得那天晚上,孤还以为他喜欢的是绿歌的手……”
绿歌就是那弹筝女的名字,也曾凭琴艺为姬丹所爱重。
可是为了取悦荆轲……
“殿下希望我做什么呢?”她像是被吓到了,语气中透出不安。
“你放心,”姬丹安抚道,“你是孤的恩人,孤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。”
话虽如此,可他目光灼灼,蕴含着不容违抗的决心。
恩人?她脸上惶恐,心中却在轻笑——自己如何当得起这样的称呼?当日她不过是在咸阳城外将逃亡的姬丹藏起来,又骗过了追捕而来的秦兵,最后与他互相扶持着逃到燕国。
她算不得什么恩人。
“可是……”这时姬丹改变了语气,“你真的不想替韩侯复仇么?灭国之恨,怎能忘怀?”
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来,姬丹显得有些不安:“回到燕国的那天,那些替你沐浴的侍女告诉孤,你身上有秦国的烙记。”
秦灭韩国后将俘获的韩国贵族贬为奴隶,为了防止他们逃跑,就在他们身上打下烙记。
他居然连韩国都提了出来。
很显然,姬丹正在想尽办法让她答应成为笼络荆轲的棋子。
她曾经对兄长说,燕太子姬丹,鲁莽多疑,不堪大用。
但这燕国太子身上倒有一点与她是很相似的,就是有着近乎可笑的执着。
“殿下说得对,”她仿佛想到了灭国之恨,终于被打动,放下竹简,她慢慢地俯身叩拜,“灭国之恨,岂能忘怀?”
韩华会说服荆卿前往秦国,她如此承诺姬丹。
次夜,她装点整齐,身着姬丹所赠的青色丝衣跪坐于荆轲的屋外。荆轲看到她时显得十分吃惊,忙不迭地想要扶她起身,却见她抬头笑问:“先生可愿为我入秦刺杀秦王吗?”
荆轲怔住了。
她则已有答案:“先生并非是为美色所动之人。”
荆轲拘谨地笑了笑。
“可是太子殿下待先生如上宾,予取予求,先生若不入秦,将来事情传遍天下,所有人会为先生的怯懦和不义而感到不齿。”
她用有些质问的语气说道,果然见面前的男人神色一僵。
这些自诩国士的人,往往出身并不高贵,也就格外爱惜自己的名声。
毕竟他们除了名声之外,便没有任何足以名留青史,让自己为人所记住的筹码了。
她低声轻哂,“韩华今夜来此,就是想对先生说这些,言尽于此,先生好自为之,告退了。”
说着,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伏地一拜,然后起身离去。
长夜漫漫,月华如水,经过通向内府的长廊时,她的裙裾拖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,如此寂静之夜听来,更添一种冷清。
忽然上方传来轻细的笑声:“姬丹以千金佳人为饵都未能做成的事,你想凭口舌之利成事么?”
她停下了脚步,看那少女自半空幻化出身形缓缓落在面前,乌发如漆,红衣胜火。
非人之物……
却见少女勾了勾唇角,露出一个有些挑衅意味的笑容。
她不禁皱眉,“赭衣?你怎么来了?”
“他不放心你,要我来襄助一臂之力。”名唤赭衣的少女有些不悦地答道,随后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,“你只动动嘴皮子,那荆轲能答应入秦吗?”
再过片刻就是府中侍卫巡视的时间,她沉默着拉起赭衣快步向内府走去。
至于那个问题……
荆轲会去的,她确信。
3
三天后,荆轲果真答应了姬丹的请求,愿意入秦行刺。就在同一天,姬丹开始打探哪里能得到切金断玉的利刃。
他亲自向她拜谢说服荆轲一事,而她在听了姬丹所求之后,也提起昔年在韩宫内的经历:“曾有一名赵国的剑师来求见韩侯,此人姓徐,名夫人,据说是欧冶子一脉的传人,最善制匕首……只可惜韩侯以为匕首非剑者正道,对他所献之物不屑一顾。他是赵人,在韩国受挫后必然回熟悉之地隐居,殿下何不派人去赵国打探他的下落?”
此言姬丹自然听从,只是有些惊讶她居然会知晓刀兵之事。
而随后她又问:“万一寻徐夫人不果,殿下又当如何?”
姬丹默然。
她便笑起来,“希望殿下能放我远行一次,前往求见鬼谷先生。”
这下姬丹当真惊诧了,毕竟鬼谷子之名天下闻知,世人道其有通天彻地之能,座下弟子也多是撼动天下的奇才。
但是以传闻来说,鬼谷子当已过百岁之龄,显然非是凡人所能抵达的寿数。
这个人当真存在?
“找他何用?”姬丹踌躇再三后这样问道,看得出正竭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怀疑。
她心底暗笑。
“鬼谷先生乃天下奇人,我幼年时曾与他见过一面,得过他的批言。”她小声道。
“你知道他在哪里?”姬丹终于忍不住狐疑地问。
“天下人皆知先生居于鬼谷。”她笑着回答,却见姬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,“说是这么说,但鬼谷之中路径幽绝曲折,外人难辨,否则求见的世人早就人满为患了。”
她被姬丹说得笑出声来,“殿下勿忧,韩华知道路径。”
“你知道?”姬丹越发疑虑,迟疑了一下,他忍不住问道,“早先怎么不曾听你说起?”
这是当然会有的疑问。
“当今战事四起,列国大争。鬼谷先生无意涉入其中……”她斟酌着言辞小心对答,“但我去鬼谷拜访,若能得见,求问一下名剑利器的下落,想是无妨。”
这话说得在情在理,姬丹先是去了疑虑之色,但随后却又流露出一些失望来。
“他无意涉入世事么?”
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损失,有倾国之能的奇人可以拜会,对方却无意襄助他的大业。
“说是这么说,”她宽慰道,“但临到跟前,韩华或许能就入秦一事叩问几句。”
姬丹闻言似乎一喜,却又摇了摇头。
“不用了,荆卿入秦之事,孤心意已决。”他无比坚定地说,“这是救燕国与天下的唯一办法。”
还真是自信。
救燕国也就罢了,天下……呵!
她在心底笑了笑。
当然姬丹对她的这些说辞是很满意的,既满意于她提供了十分有用的消息,更满意于自己的眼光——看穿了她身为韩国贵族的身份,因此而得到了一个如此可靠的助力。
而当姬丹离开内室,连脚步声都再听不到之后,她的身后便响起赭衣极为不悦的声音:“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让姬丹向徐夫人求剑,那个徐夫人不是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?”她打断了少女的疑问,“徐夫人所铸匕首天下第一,纵我不说,姬丹迟早也会得知。”
赭衣哼了一声,样子十分不以为然。她倒也不在意,只是问:“明日我出发前往鬼谷,你同我一起去么?”
若得赭衣同行,想来脚程能够快些。
当然最重要的是……
“我不去!”却不知为何赭衣反应激烈,猛摇着头大叫。
她多少有些意外,但看赭衣脸上十分明显的戒备之色,不由得意识到这素来无法无天的非人之物似乎也惧怕那位老者。
这可是没想到,她所知的赭衣从来不怕任何人或事……
“也好,那你将东西交给我就是了。”
想了片刻后她没有再纠结赭衣是否前往,而是径直索要此行必需之物。
赭衣顿时一脸的不乐意,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什么,却终究一言不发地向前伸出双手,掌心向上,不多时一个细长的青布包裹自虚空中出现,落到了她手中。
此物之沉重,压得赭衣双手都不禁往下一沉。
而她随即起身,神色凝重地伸手将包裹自赭衣手中接过来,揭开青布——修长的剑身,散发着森然的寒气。
剑首琢玉为鹿卢,刻木仿山形,古朴雄浑,大气天然。三尺有余的剑锋大大异于当世的任何一把青铜剑。
若是此时此地有成名的相剑师在场,见到此剑必然会大吃一惊。
这正是历代秦王所佩之物,大剑鹿卢。
虽然被询问时一口回绝,但是次日行到蓟城郊外,赭衣最终还是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现身在她面前,“你一个人带着鹿卢剑,我不放心。”
又或者生怕她独得功劳呢?
赭衣有多在乎“那个人”的想法,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。她笑着想,没有点破。
鬼谷位于周阳城外,清溪山在傍如屏,清溪发源于山中,泠泠淙淙,直入山谷。
有赭衣在,她们能得风灵之力,从而极为迅速地赶到了周阳地界。这日清晨翻过清溪山,顺着蜿蜒的清溪向谷中深入,最后只见两块巨大的山石自岩壁上突出挡住去路,只有溪水自石下缝隙间流过。
“怎么办?”赭衣皱眉,“进不去了。”
她四下环顾,确认想要入谷别无他路,正在思索入谷的办法,赭衣却已不耐烦:“不过是两块石头,看我砸碎了它!”
她一惊之下正要阻拦,却听上方一记清脆的声音:“你敢!”
一条山藤随声荡下,眉清目秀的少年自藤上跃落在她们面前,少年先瞪了赭衣一眼,随即又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:“姑娘,家师有请。”
“原来是鬼谷先生的弟子,失敬。”她颔首为礼,少年回身打了个唿哨,只听隆隆之声,沙石俱下,那两块巨石各自缩入山壁半尺,空出间隙刚好容一人通过。
“姑娘请。”少年做了一个手势,她迈步向内走去,身旁赭衣正要跟上,却被少年举手拦下了,“家师说了,只请她进去。”
“凭什么?”赭衣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。
就连她都感受到了赭衣少女身上骤然散发的怒意,可见赭衣是真不高兴了。
这可不妙。
然而少年对此丝毫不惧,仅仅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了赭衣几回,便冷哼道:“鬼谷之中,从不接待非人之物。”
他,或者这鬼谷中的人,能够识破赭衣的伪装。
了解你真面目的人总是更值得畏惧的。
于是赭衣皱了皱眉,退后了一步,再不作声。不过她看向少年的目光仍是恨恨的。
虽然已经不知有多少岁了,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——她看着赭衣想。
像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一般互相对峙的赭衣与少年,这便是她入谷前最后看到的情景了。
4
入时朝阳初升,出时夕阳西下。
转眼之间,已过三日。
她出得谷来,却见赭衣与少年仍旧保持着那般对峙的姿态,只是脸上各有伤痕,四下里树木花草也多有损毁——可见这三天两人在谷外相处得并不好。
赭衣看到她便赶过来,上下左右地打量,“剑呢?”
她笑了笑,拉起赭衣往外走。路过少年身边时少年忽然直愣愣地瞪着她,露出一些惊讶的表情,但要发问时,便被她的眼色止住了。
“多谢小哥为我引路。”她拱手为谢,明白他必是看出端倪。
但她不想他说出来。
“请问小哥尊名?”她有心岔开话题,少年听问,迟疑了一下,有些刻意地拔高了声音,“徐市,我名徐市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目光克制不住地投向一旁的赭衣。
虽是非人之物,少女的样貌还是很美的。
她很清楚这一点,所以徐市这别扭的样子看在她眼里也只觉得好笑。一旁赭衣却是烦了,不知念叨了什么之后一步当先就走了。她看向有些沮丧的少年,也只能颔首而去。
离开谷地原路返回,到了清溪山顶,赭衣终于忍不住又问:“我说,剑呢?”
她停下脚步,低头解开了腰带。
“在这里。”
长逾三尺的鹿卢剑,此刻竟柔软得能够绕在她腰间。
她取下剑,一手松开,剑身便立刻恢复了笔直,她以青布裹好剑身交到赭衣手中,“你带它回去。”
“你难道不回去么?”赭衣一手将剑捞过去,却是满腹狐疑。
她摇了摇头,“燕国之事尚未竟全功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”赭衣倒是能够接受这个理由,但想了想还是说,“可是……我看得出来,他想你得很。”
少女说这话时透露着一些微妙的不情愿,想来是不想将“那个人”的心思分哪怕一点儿与别人。
真是,人与非人,竟也会有相似之处。
她笑起来,却又摇头说:“什么他啊他的,吾兄乃是秦国的王上,来日还将是天下的共主,怎能如此随便称呼?”
赭衣一愣,嘲讽的笑容又回到脸上,“你要真这般对他奉若神明,当日也就不会不顾他的反对,一心去往燕国了。”
话音未落,少女一个旋身,化成一阵清风融入暮色之中,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还真是方便。
她看着原本赭衣站立的地方想。
随风而行,旦暮千里。
像赭衣那样,若是有想见的人,那转眼便能见到了。
也是真好。
没有了赭衣,她返程所用的时间,自然比来时多得多。
回到太子府的时候,姬丹已自徐夫人那里以百金求到了最好的匕首,剑身淬毒,见血封喉。因此姬丹对于她的“无功而返”也就不那么在意,反而安慰她旅途辛劳,要她好生休养。
一个月后,众人在易水旁为荆轲践行。
因为明知他这一去,成功与否都不可能再活着回来,故而前去送别的人皆着素服,连她也换了一身白衣,青带束腰,与其他侍女别无二致。可即便如此荆轲还是看见了她,他叫人取过两爵酒,要与她对饮算作辞别。
她不推辞,仰头饮过一爵,忽然荆轲说:“我定能一举成功,为你报灭国之仇。”
她一愣,却见他笑了笑,“看你面有忧色,可是担心我会失手?”
他看出来了,她敛起心神,“先生说笑了……我祝先生一路顺风。”说着她夺下他手中酒爵,将其中未饮的酒一干而尽。
仰头的时候,眼泪也从眼角溢出——她心中确有隐忧,但并非为了什么故国之仇。
毕竟她的故国非是韩国,而是灭了韩国的秦国。
当然世上也没有韩华这个人,她的真名叫做嬴华,是秦国王室之女,秦王的幼妹。
所谓的烙记,所谓的身世都是编造出来的,她赢得了姬丹的信任,她的言辞计谋,成功促成了他派遣刺客入秦的行动。
而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保护燕国的姬丹并不知道,他的谋划将会把燕国拖入一片血海,永远地,真正覆灭。
她的兄长一直很在意燕国。
因为那是姬姓的周王室仅存的一脉,还占着一个正统的名头。
王兄不担心他们会拼死一战,而是担心他们会投降偷生。
“寡人不想留着他们,”她的王兄这样说,“他们应该都要死。”
免得日后有人再拥戴一个“周天子”。
但他不能再无故屠城了,天下将入他手,燕国的百姓也将是他的百姓。
他需师出有名。
刺杀,似乎是很好的选择。
而如今,荆轲就要入秦。
她看着眼前的男人,与她曾经想象过的刺客不同,荆轲看上去安静而文雅,像是那些读儒学的儒生。
但就是这样一个人,将要为燕国带来一个血流成河的命运。
这里面也有她的功劳。
他所求者无论是报答姬丹或是名标青史,都不过是他的一己之私。
再加上她的一己之私。
天下将倾。
不远处传来琴弦叮咚作响的声音,是高渐离在击筑。一十三弦拨动,其声凄凉,他唱着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歌,在场的所有人神色都渐渐肃穆起来。
船离岸的时候,人群中到底传出了哭声。
而她站在岸边目送大舟远去,秋风萧瑟,芦花四散,夜月升起时船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。
易水萧萧人去也,一天明月白如霜。
这一日,燕太子姬丹府中那个伶俐娴静的侍女韩华,亦从这世上永远消失。
往昔她总是听师父说,铸剑之人的居处,需依山傍水。
这自然是为了便于采铁冶炼,所以古来的大匠选址定居,从来逃不开这个定律。
徐夫人的居处也是如此。
他的隐居地选在邯郸城外四十里的一处幽谷内,深秋时分木叶枯黄百草凋零,山间的大石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青霜。
入谷时,她看见一棵大树上系着五彩绳,想是系得年头久了,日晒雨淋,已经有些褪色。
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,触动绳上金铃,铃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,与稀疏的蛩鸣相应,更显谷中幽静冷清。
还记得少年时与师父师兄住在山谷中,也曾在大树上缚过这样的五彩绳,系过这样的金铃。
只是此刻已不是在当时的山谷,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嬴华。
正在沉思间,身后有人低声问:“你是谁?夜闯剑谷,所为何事?”
她回过头去,借着月光将那人脸上的惊讶看得清楚。
“师妹?”
“师兄。”她笑了笑。
5
他是她的师兄,如今“徐夫人”这三个字因他善铸匕首而闻名列国,也只有她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——徐钊。
名字是师父起的,可他在离开师门后连这个名字也舍弃了。
多年未见,今夜空谷相逢,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。
许久后徐钊忽然笑起来:“师妹怎么来了?当年不是说过……不到黄泉,永不相见?”
她也笑了笑,“我听说师兄以百金之价卖给燕太子一把匕首。”
徐钊露出恍然的表情,“你的消息倒很灵通,不错,我是给了燕太子一把匕首,不过不是卖。”他一脸倨傲,“我做的剑,是无价之宝。”
“那这百金……”
“不过是给那些开矿人的工钱。”男人大笑,忽然又止住了笑声,“可知燕太子要这匕首有什么用处?”
她不动声色,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他异想天开,找了个叫荆轲的人要去刺杀秦王……这个荆轲我见过,倒是个刺客的料子,他会见到秦王,到时候他拿着我做的剑行刺,秦王必会以鹿卢剑相抗,这样整个秦国,不,全天下都会知道,终究我所做的剑才能左右天下的运数,才是王道之剑!”
徐钊说着激动起来,目光灼灼,兴奋异常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她说着,摇了摇头,“师兄,你就真的如此恨师父?”
恨到要在天下人的面前斩断他所铸的剑方才罢休。
那还是她的父王在位的时候,师父受召入秦重铸鹿卢大剑,她也就是在那时拜在其门下学习相剑之法,并随其离开咸阳,在深山中住了数年。
因此对于徐钊与师父之间的恩怨她知之甚详——徐钊以为剑者凶器,故而越是锋利越好。师父则认为他这样的想法有违剑者王道的古训,因此始终不愿将制剑的秘术“炼骨”传授给他。
怨恨由此而始。
后来有一天,她于半夜被争吵声惊醒,急急披衣起身,却只看到徐钊策马离去的背影。
自那之后师父便一病不起,半年不到撒手人寰,她安葬师父后烧了茅舍离开深谷。往咸阳行去的路上听说赵国出了一名年轻的铸剑师,名为徐夫人,后来她去赵国寻他,争吵之下说出那永不相见的话来……
“听说师兄给燕太子的剑上淬了剧毒。”
“你知道的倒真不少。”徐钊哼了一声,“不错,既然是用来杀人,自然要能一击成功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她也就仅仅迟疑了一下。
“当年,你刺伤师父的匕首上,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毒?”
她不会忘记的,那时师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,可她每日都能在后山找到带着血污的绷带,上面的血迹是异样的青黑,分明是中毒的症状。
徐钊被她问得一愣,待回过神来便逸出一声冷笑:“那时之毒,岂能和今日相比?”
“你!”他如此坦诚,她也是无言以对了,“你倒狠的下心。”
“那老东西总也不肯传授我‘炼骨’之术,说什么我秉性阴毒,学了必然为害。不学就不学,有什么了不起?如今他死在我的剑下,他生平心血之作也将败于我剑下!我看他还能说什么!”
言罢,徐钊仰天大笑。
混账。
她心里这么想,但没有说出来,而是等他的笑声渐歇,才施施然地轻声道:“师兄,可知是我向燕太子举荐,要他到你这里来求剑?”
“你?”徐钊猛地圆睁双眼,片刻后便醒悟过来,“你做了什么?”
方才还傲气凌人的男人这一刻却恐惧起来。
也是,师兄是知晓她身份的,自然会疑惑她这么做的用意。
而她默然不语。
得不到答案徐钊立时焦躁起来,突然狂性大发向她扑来,十指如钩,似乎是想要扼住她的咽喉。
可是,却扑了个空。
他穿过了她的身体。
她看到师兄脸上惊恐的表情,便再看看自身,却见双手如同烟雾般散开,随即复又聚拢。
可她什么也没感觉到。
“我只是前往鬼谷,求鬼谷先生为鹿卢施行了‘炼骨’之术。”她看向师兄,语气可说云淡风轻。
但徐钊当然会明白其中的厉害——鹿卢是大剑,秦王佩戴于身为的是彰显王权之威严,因此其作为兵器的功效便逊色许多,又因剑身甚长,拔取不易,很难于应敌时有快速的反应。
而“炼骨”之术则是将铁水中的种种杂质都去除,锤炼后的剑柔可绕指,能如长鞭一般自鞘中抽出。
秦国的大殿之上武士不得擅入,而有了炼骨后的鹿卢剑,她的王兄在面对荆轲的匕首时,便不是手无寸铁了。
更重要的是,炼骨后的鹿卢剑,凡铁再难断它。
“你!你……”徐钊气得发抖,一手指向她口不成言。
她大笑起来,“用不了多久,全天下的人就会都知道,你所铸之剑,永远在师父之下。”
虽有同门之情,却也有弑师之恨。
她迟疑了很多年,如今却再也没有时间了。
所以这将是她为授业恩师所做的,唯一的,也是最有力的报复。
随后,在徐钊的怒气爆发出来之前,她便如一阵轻烟一般消失在夜风中了。
6
鬼谷深处,烈焰自地缝中升腾而出,将山洞内照得通明。鬼谷子跪坐于席上,面前玄武镜只见一个镜框。
一阵微风拂入,“回来了?”鬼谷子向身侧一瞥,但见少女已毕恭毕敬地跪伏于地。
嬴氏之女,秦国的王妹。
“先生。”她轻声致意。
“回来得正好。”老者说着取过一旁的竹筒,将里面的清水泼向玄武镜。水滴于空中凝结成镜面,映出了远在千里之外,咸阳宫内的情形。
荆轲捧着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的地图,正沿着红绸穿过秦宫宽阔的朝堂,而红绸的尽头直通王座,那上面,坐着秦王。
王兄……
有那么一瞬间,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在发热,泪水就要夺眶而出,但她随即想起自己的肉身已经为了行“炼骨”之术而投入地火,此刻在这里的,只是自己的一缕幽魂。
没有血,也没有泪。
可是心却依旧能感到疼痛。
往昔,先是学习相剑之术,后又潜入燕国,算来这些年中她与兄长的相聚不过数日。此刻看着他,只觉得他比分别时又沧桑了一些,眉宇间也有着王者独有的戾气。
又或者,这戾气是他一直都具有的,使得他自幼年开始便让人觉得难以亲近。
可她从来都不怕他——他是整个秦宫中,她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人。
她的母亲是韩姬,庄襄王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对这女子就不再加以理会了,母亲在忧伤中哀怨而死,她也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女。
直到兄长与其母赵姬入宫,虽然赵姬受庄襄王的宠爱,可太后华阳夫人却对兄长十分厌恶,他在宫中的日子一样不好过。
也许正因为同病相怜,他们才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兄妹。
或者其他……
还记得那年师父应召入秦宫铸剑,兄长望着刚铸成的鹿卢剑一脸向往,于是她带着小小的秘密心愿,千方百计拜入师父门下。
后来她才知道,真正让他向往的不是那把大剑,而是它所象征的荣耀和权力。
于是后来,当兄长说起对燕国的心事时,她便献出了一计。
燕太子姬丹,鲁莽多疑,不堪大用,只要择一人置于其身侧,博取其信任后,那人便可说动姬丹遣刺客入秦了。
王兄说好,只是不许她去。
他说,希望她好好待在咸阳,待在他身边。
他会为她择一个如意郎君,相亲相爱,从此往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欢欢喜喜。
她谢了王兄。
然后在献计的次日,便让刑官在自己的身上烙了印记,开始她酝酿多时的计划。
她甚至没有再去见兄长最后一面。
唯恐见了,便会舍不得走。
可她再不能留在咸阳了。
“你年幼之时,老夫曾经问你……”鬼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一个耄耋老人,缓慢而低哑,“你曾说虽为女子,却也当有所作为,以图名垂竹帛不枉为人。”
这的确是她还是个孩子时说过的话。
“可如今,你所做的这一切不会有人知道,值得么?”老者似乎有些痛心。
但她知道老者不过是好奇罢了。
因为她所做的一切,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合理。
爱着的人却要远离,惊天之事,却要做得悄无声息。
可又能如何呢?她无法待在兄长身边,却还要接受另一个人。她无法对兄长说出真意,不是恐惧世人的唾弃厌恶,而是恐惧兄长的反应。
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……
“无所谓值得。”她笑起来,“所愿罢了。”
愿兄长为天下之共主,六国一统,江山万年。
至于她,今夜之后鬼谷先生所设的敛魂符就要失效,这魂魄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,从此结束这场无法说出口的恋情,结束长久以来只能于暗夜独自吞咽的羞耻与痛苦。
再不能与那个人相聚一夕。
但想来自此往后,直至兄长的终刻到来之时为止,每一次他看到眼前的社稷天下,总是要想起她的。
就这样,似乎,也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