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器录:重瞳
1
晚上九点半,夏寒到了工作室发现门虚掩着,推门进去就看到苏芳随一手抬着那个实木的矮柜,一手在柜子下头摸索着。
那个柜子……七年前这间工作室刚装修完毕的时候,他和大伯的两个徒弟合三人之力才搬到位……
这个怪力的女人。
“你们来啦?”苏芳随看到他,招呼了一声,又继续摸了一阵,忽然发出一声欢呼,就起来奔洗手间去了。
他有些尴尬地看向身旁的未婚妻虞丽,她倒是不介意,反而好奇地向洗手间那边看去,“她力气好大。”
“不然怎么能做铸剑师!”他给虞丽比划了一下,“打一把剑要好几个月,每天抡几千下锤子,没力气的干不了。”
这大概也是铸剑师从来都是男性的原因,而苏芳随能打破这种自古以来的“职业壁垒”,那股子天生的怪力绝对功不可没。
当然也有其他因素……
“不好意思,刚才找项链来着。”这时苏芳随终于从洗手间里出来,她脱掉了刚才沾了灰尘的外套,正摸索着搭扣把项链戴上。
玫瑰金,细细的锁骨链,花纹也朴素——他看着那条项链想,她戴着很好看。
“老夏?”
苏芳随喊了一声,他回过神来,随即替她和虞丽两人互相引见,说到苏芳随的时候,“她是我从小的铁哥们儿。”
他这样给她下定义。
苏芳随笑了起来,和虞丽说了几句客套话,但目光一直绕着他们带来的那个箱子打转,“东西就在里面?”
真是一点都不掩饰的性急。
他无语地望了望天,打开箱子,取出里面的木匣放到工作台上,这时苏芳随已经迫不及待地戴上了手套。
看到匣中的青铜剑时,她发出了细微的惊呼声。
夏寒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——虽然现在他主修金融,和铸剑什么的不沾边了,但毕竟是家传的行当。父亲和伯父都在里头浸淫了一辈子,他从小也是耳濡目染,当代制作的精品刀剑自然不必说,那些价值不菲、极为珍贵的古兵器也见过不少。
而第一眼看到未婚妻拥有的这把青铜剑时,他就被惊艳到了。
剑保存得非常完美,整体透着青铜经年累月后特有的那种乌中泛青的光泽。剑刃上一个缺口都没有,刃薄如纸,仍有森森寒意。
“剑身长34厘米,有菱格状花纹。宽度4.5厘米,剑格宽5厘米,铸有云雷纹,刃宽2.95厘米,剑脊厚0.95厘米……”苏芳随已经开始测量青铜剑的数据,同时还在录制视频。
夏寒记得以前也会有人带着古剑来找大伯相看,但那真的只是看看而已,凭的是眼力和经验。但苏芳随的作业方式显然与之不同,这让他多少有点好奇——
她现在还研究古剑?真是一别七年,当刮目相看。
“从它的形制和铸造工艺来看,制作的时间大约是战国末期到西汉初年。”初步的检测过后,苏芳随给出自己的意见,谈到这把剑的断代时虞丽频频点头,似乎很满意她的结论。
“不过要想确知时间,最好还是进行更专业的科学鉴定。”最后苏芳随补充道,随即将剑放回了匣中。
这样他们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,虞丽的初衷就是想确定一下这把剑的断代。
他没想到这么快。
“你这看得准不准啊?”这句话下意识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。
虞丽立刻投来责备的目光,苏芳随则向他吐了吐舌头。
但随后她恋恋不舍地看向那把剑,迟疑着说了一个新提议:“不过这个剑格的装饰挺特别的,我可以找找资料再确证一下。”
她说得很委婉,不过虞丽立刻就抓到了重点,“那也好,那么东西今晚先留在这里,明天我再来取。”
如此爽快。
苏芳随大喜过望,偷偷向他比了个大拇指。
然后他和虞丽就告辞了,坐进车里,他刚发动车子,就听见虞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“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她低声呢喃着,语句末尾还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,看上去就像是在梦中发出的呓语。
大约又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了,他有些无奈地想——对于这把青铜剑,虞丽一直有个奇怪的念头,她认为这可能是西楚霸王项羽的佩剑。
理由非常牵强,因为剑的一侧剑刃上有一片暗色的污迹,虞丽觉得那是虞姬与项羽先后以此剑自刎造成的。
她这显然是混淆了传奇与史实,虽然在战争中一个失去了保护者的弱女子的结局多半不会好,但在最早记载这件事的正史里头,并没有提到项羽的那位经常幸从的美人“虞”到底结果如何。
所以什么自尽,什么霸王别姬,都是后人的臆想罢了。
但是细究起来,这不过是虞丽无伤大雅的绮丽幻想,不值得争执。
只是今晚苏芳随的结论显然更加坚定了她的这个想法,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……
“对了,”忽然虞丽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,“那个苏芳随,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?”
他愣了一下。
“我跟她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,比别人要熟悉点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片刻后他这么说,“而且她这人有点怪,要不是大伯说相剑这个事儿要找她,我也不想和她多打交道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虞丽点了点头,忽然一笑,毫无预兆地亲了上来。
他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回吻她,但也在同时,怀着一些莫名的罪恶感,暗暗地松了口气。
2
他说苏芳随有点儿怪,也算不上是污蔑。
天生有怪力这点就不说了,成为铸剑师这种理想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,怎么也算不上普通吧。
总之从小到大,苏芳随做了太多让他惊奇的事。
饶是如此,次日的早上,他在虞丽的要求下去工作室取剑,到了地方发现大门开着,而苏芳随躺在地上的时候,他还是受惊不小。
“小苏?!”他趴在她身边大声喊了几下,幸好人立刻就醒了,苏芳随睁开眼,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往他脸上扫了扫,“哎,怎么是你?”
“不是我还能是谁?!”他立刻就有点不高兴了。
苏芳随没理他,自己慢慢地坐起来,看上去还在神游天外。他去倒了杯水过来,苏芳随接过了,忽然说:“刚才我觉得我在和人拼酒。”
他笑了起来,“做梦吧你,忘了你是酒精过敏了?”
苏芳随瞪了他一眼,又自顾自出神了片刻,又问:“你猜那人是谁?”
“是谁?”他有点莫名其妙,也不知道她究竟梦见了什么,这么念念不忘的。
苏芳随似笑非笑,“项羽。”
“啥?”他寻思自己好像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。
“西楚霸王都不知道?”苏芳随丢过来一个鄙视的眼神。
他这才意识到是“那个”项羽,第一反应就是嗤笑了一声,“果然是在做梦。”
苏芳随没理会他,兀自看着手里的杯子出神,神情却是渐渐严肃起来。
“不是做梦。”她喃喃地说,霍然起身,走到桌边盯着匣子里的青铜剑看。
这情景看起来有点熟悉。
有那么几次,夏寒见过虞丽也是这样盯着这把剑看。
他骤然烦躁起来,上前猛地合上了匣盖。
苏芳随因此吃了一惊,但随后又若有所思地说:“你未婚妻的这把剑有点儿邪性。”
“你别胡说。”他皱眉道。
“我没胡说。”苏芳随瞥了他一眼,衡量了片刻,犹豫着补充道,“我听到了……楚歌。”
楚歌?什么楚歌?他整个儿愣住了。忽然苏芳随摸着脖子尖叫起来,吓了他一跳,“愣着干什么?过来帮忙找啊!”苏芳随说着就趴到了地上。
他摸不着头脑地凑了过去,“找什么?”
“项链!我项链不见了!”她几乎贴到了地板上,随手就抬起沙发查看。
看她这着急的样子,夏寒不禁沉默了几秒钟,随即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金属的光亮。
“在这儿。”他走过去捡起柜脚那边的项链,随后细心查看了一下,“怪不得那么容易掉,这里变形了。”他将项链末端的龙虾扣指给苏芳随看,那里被拉长了一点,无法完全闭合,所以很容易松脱,“要不要我找人替你……”
“不用了。”他话还没说完苏芳随就劈手把项链夺了过去,“我自己就是个打铁的,这点小事还用别人?”
珠宝和铸剑能一样?他心里吐槽,看着苏芳随打开抽屉找出一个小小的锦盒,珍而重之地将项链放进去,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。
“怎么了?”苏芳随关上抽屉,看到他在发呆便问道。
他迟疑了片刻。
“何必呢?”最终他还是说了,“你都不记得那个人了。”
据说这条项链是苏芳随的前男友送的,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旧情难忘的事儿,因为没人见过她这个男友。而三年多前的一场车祸,苏芳随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,醒来自己都忘了这人是谁,甚至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。
想想也是醉了。
不过最重要的是苏芳随车祸这么大的事儿,那个人连一面都不露,可见必定是个渣男无疑。
所以为什么还要如此珍视这条项链?
“我们都这么说啊。”告诉他这段八卦的小师弟后来喝多了,说着说着就趴桌子上哭起来,“可师姐不听,还把我揍了一顿。”
真是……
“你别听他们胡说。”苏芳随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,“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。”她说着还笑了,一手指着颈后,“他这里有个纹身,饕餮纹的。”
他沉默下来。
还纹身呢,一听就是个傻不愣登的主。
“总之……不管记不记得,我还喜欢他。”可苏芳随说话间脸上还起了红晕,“所以你也别学他们来劝我了,没用的。”
说着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,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那群单身狗不明白,你都有未婚妻了,能明白吧?”
他没说话,低头看着别处,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却见苏芳随露出些惊讶的表情来。
“难道你……”她似乎发现了什么。
他顿时害怕起来——苏芳随一直都很敏锐,恐怕此刻她已觉察了他的秘密。
他立刻转身跑向门口。
不能等她开口,他想,她若开口询问,此刻他必定毫无招架之力。
她会发现事实,事实就是他和虞丽……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3
他显然是落荒而逃,连去工作室的目的都忘了。
剑没有拿回来,事后他也没有勇气再去取,所以虞丽问起来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,推说自己忙,和苏芳随另外约了时间。
一时顺口,他说了苏芳随讲的听到了楚歌的事。
“你们女生也真是有意思。”他当玩笑说的,却见虞丽一脸认真,“你说真的?你的朋友,她真的那么说?”
他点了点头。
然后虞丽就奔苏芳随的工作室去了,并且说:“我们女生的谈话,你不许跟来。”
他当然不敢。
虞丽到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,暮色四合,苏芳随给她开了门,她进去在沙发上坐下,立刻直奔主题地问:“你都看到什么了?”
苏芳随被她问得一愣,等闹明白她问的是楚歌的事,才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。
“一开始我看见刀光。”她这样说,怕虞丽不明白,进一步解释道,“确切地说就是冷兵器的光泽。”
“我懂你的意思。”虞丽急切地说,“然后呢?”
然后……她努力回想,其实用不着努力回想,当时发生的一切此刻仍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。
昨夜,她查完了资料,将青铜剑放回剑匣里,忽然觉得口渴想去喝杯水。
奇怪的景象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
起先是刀光,作为一个铸剑师,她当然很熟悉冷兵器互砍时散发的那种凶光。
但这不是一刀一剑的凶光,而是很多的兵器混杂在一起才有的景象。
然后是血腥味,太过真切了,足以令人恐慌。
跟着耳边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。
她仿佛陷身于战场的中心,却又什么也看不清。
随后又十分突然地,杀声消失了,却闻悲歌四起,很多人在用同一种音调齐唱着奇怪的语言,像是她听过的某种方言。
楚地之音。
再有鼓声乍起,盖过了悲歌。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……”
“《垓下歌》?”虞丽一脸震惊,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这首悲歌的名字。
“也许吧……”她愣了愣,随即哈哈一笑。
虞丽却认真地问道:“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?”
她想了想,“可能当时我太累了。”
累到倒地就能睡着的地步,那么倒地前出现点幻觉也不奇怪。
但虞丽却不满意这个解释,“不,不是只有你看到了这些。”
然后虞丽就给她复述了自己之前几次看到幻象的经历,战场、歌声、鼓声、难以捉摸的口音,所以……
“我觉得这把剑可能是项羽的佩剑。”虞丽说出自己的看法,热切地看着她。
她默不作声。
“你相信转世吗?”忽然虞丽笑了笑,抛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,接着又自问自答道,“我相信,而且我看到过一种说法,就是曾经属于某人的重要物品,在这个人转世后,这件物品还会通过各种方式回到原主人的手上。”
说这些话的时候,虞丽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处,仿佛这些话不是对她,而是对某个她看不到的人说的一样。
然后,她对虞丽的这番发言保持了好一会儿的沉默。
但最终她决定还是开口说点什么——
“我信仰唯物主义。”
什么是杠,这就是杠。
笑容顿时隐没在虞丽的嘴角,她整个姿态顿时冷淡起来,“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无趣的。”
她笑了笑,却又忍不住问:“你不会是因为夏寒才有这样的想法吧?”
这次轮到虞丽怔了一下。
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,夏寒确有一项特别的天赋,会让人联想到传奇中的那位西楚霸王。
当然不是说他力能举鼎什么的——这个是她的人设,而是夏寒的左眼是重瞳。
也就是说他的左眼中看上去有两个瞳孔。
不过这件事在他十岁那年已经确诊过,是先天性瞳孔黏连畸变,所以是病,不是什么帝王之相。
好在并不影响日常生活,只不过每个初次发现这点的人都会大惊小怪一番。
所以此时此刻,她忍不住要猜测虞丽的想法是受了类似观感的影响。
再者,这姑娘还姓虞。
这或许只是个纯然的巧合,如果没有今晚的这番谈话她就会把这件事当个巧合,或许日后还会拿来开玩笑。
但是现在……
她屏息等待着虞丽的回答。
然而下一刻虞丽就站了起来,“我只是过来取东西的,该走了,夏寒还在等我。”
说着她就抱起了桌上的剑匣,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。
深夜,苏芳随躺在床上,把几个师兄弟拉了个小群——这几个人在夏寒刚回来的那天晚上都去了洗尘宴,也见过虞丽,男人嘛,互相之间都会交流一些关于自己女友的事。
从师兄弟们的七嘴八舌中,她拼凑出更多关于虞丽的信息——出身于旧金山富有的华裔家庭,祖父是当地很有名望的商人,父亲早亡,母亲后来改嫁,她由祖父抚养长大……
看着看着她握着手机睡着了,梦境并不安稳,能听见之前在幻象中听过的、那种自四面八方传来的歌声。
从朦胧昏梦中惊醒的时候,窗外的天空呈现着混沌的深紫色。
然后她猛地清醒起来——有人正走向卧室。
她滑下了床,在黑暗中摸索可以防身的东西,这时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……
4
无论是谁,凌晨两点的时候被手机铃声惊醒,脑子都不会太清楚。
所以夏寒将自己的反应都归为脑子不清楚的后果。
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大伯,老爷子说话简洁惯了,就说工作室遭了贼让他去看看就挂了,再打回去怎么也打不通。
然后他就跑了出来。
其实虞丽不想让他去,搂着他的腰撒娇,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拉开她的手就冲出了房门。
果然还是脑子没清醒……车子快到工作室楼下的时候他这么想,接着就看到了那辆救护车。
他愣了几秒钟,下车向救护车走去,救护车的车门半开着,没看到医务人员,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。
“芳随?”他轻轻喊了一声,没人应他。
他鼓起勇气拉住了车门的把手。
“别动!”
“老夏?!”
两个声音同时在身后响起,他立刻辨出其中一个是苏芳随,回过头去,果然看到她和另一个女警在一起。
“你认识他?”女警问苏芳随,同时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他。
他则死死盯着苏芳随,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他干巴巴地说。
“我哪里像有事?”苏芳随摊了摊手,除了左颊上的那个OK绷之外,的确看不到她哪里有伤。
“那这个是……”他指了指救护车。
苏芳随笑了起来,“是那个小偷在上头。”
“哦……”他愣了老半天才应了这么一声,然后他想走近点看看苏芳随是不是真的没事,但步子一迈出去,腿就软了。
“老夏?”苏芳随立刻冲了过来,刚好架住他,“你搞什么啊?”
她居然还问他搞什么,大半夜被叫起来,一路飙车开到这里,看到救护车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然后忽然又看到她丝毫无损。
这大起大落的,是人都受不了好吗?
她居然还问他搞什么,真没良心。
结果他只是有点儿低血糖的症状而已,那个女警把巧克力递给他的时候,脸上的笑都快绷不住了。
他一边含着巧克力,一边听苏芳随讲案子的始末,她说对方就是想偷点钱,摸掉了她抽屉里的现金还不知足,还想进卧室碰碰运气,结果和她狭路相逢。
然后就被她“勇者胜”了。
“你把人打成那样,要不要紧?”他刚才瞥到了那个蟊贼一眼,鼻青脸肿的,难怪呻吟个不停。
“不要紧。”苏芳随满不在乎地说,说是那个女警说了,这个人身上还带了利器,何况是入室盗窃,苏芳随赤手空拳的也就是个正当防卫。
正当……防卫。
说真的,这一刻他有点儿同情那个不长眼的蟊贼。
巧克力化完后他也回过劲儿来了。工作室现在变成了案发现场,警方取证完毕倒是说不用封锁了,但翻得乱七八糟的看着心烦,况且苏芳随折腾了半宿也累得很,看着她打了第七个哈欠后,他直接把她拉上了车。
“我们那酒店不错,你先开间房住着,明天再到物业叫个保洁把工作室整理下顺便打扫打扫,然后过几天再回去住,最好等定案了再回去……”
他边开车边絮絮叨叨的,结果半天没有回话,侧目一看,苏芳随已经睡着了。
等到了酒店,他把车停在门口,自己先去开了房间。结果办入住得要苏芳随的证件,他回到门口,看到车内的苏芳随已经醒了,正拿着手机和人通话,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凝重。
他看了看时间,四点半,外头天才蒙蒙亮。
这时苏芳随看到了他,几乎是立刻就结束了电话。
他反而疑心起来,上前告诉她房间已经开好了,顺手把后座上她的那个行李包拿了下来,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:“警局来的电话?怎么说?”
“不是,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苏芳随摇了摇头,“之前有个项目委托他做检测,到这会儿还没出结果,打个电话催一下。”
这个点儿?也太不人道了。
他不露声色地点点头,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。
但他知道苏芳随没说实话——她撒谎的时候,就会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。
5
看着苏芳随进了房间后,他也回了房间。
走到门口他才想起来,进门后他还要面对一个生气的虞丽——走的时候她好像冲他喊来着,喊的什么他没听清。
不过虽然做了一些心理建设,但开门的瞬间他还是愣住了。
虞丽正在唱戏。
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唱戏,捏着兰花指咿咿呀呀的那种,唱的还是京剧。夏寒的大伯好这口,所以他也能哼哼两段,立刻就听出虞丽唱的是《霸王别姬》。
只是在此之前他从没听过虞丽唱京剧,是以这会儿只觉得有点毛骨悚然。
突然声音停了,虞丽注意到他回来了。
“你的朋友怎么样了?”她关切地问道。
似乎一切正常。
自己这是怎么搞的?都有点儿风声鹤唳了。他扶了扶额头,向房间内走去,“没事,比较有事的是那个小偷。”
想到那个蟊贼的惨状他不禁有些好笑,正想当笑话讲给虞丽听,她却先凑了过来。
“我就说你用不着去吧。”她的表情有点奇怪,似笑非笑的,看得人瘆得慌,“你对那个苏芳随,真是不一般。”
这是什么话……
他突然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,虞丽这是在吃醋?
可是这醋吃得毫无道理……真的毫无道理么?
都说在感情上,女人的直觉是最敏锐的,甚至能发现一些当事人都还没意识到的发展。
他知道他应该要反驳,他和苏芳随没什么“不一般”的关系。
但他也知道那么说是撒谎。
对他而言,苏芳随当然是不一般的。
“怎么不说话啦?”虞丽笑了起来。
他沉默着,看向自己的未婚妻。
有些话,迟早要说……
“Alice,我……”他才开口,虞丽的手就按了上来,神情也变了,变得有点伤心,他顿时就有点混乱。
等到他回过神来,觉察到她手上有些古怪的甜香时,意识已经开始混沌了。
最后记得的,是虞丽有点伤心的脸。
结果清醒后,他最先看到的,也是虞丽有点伤心的脸。
只是此刻他的情况有点不妙。
手脚被分别绑在床的四角上,他整个人呈现出一个“大”字形,嘴里还塞着毛巾。
床边则站着他的未婚妻。
这听起来像是什么情趣游戏的开头或者《五十度X》的情节,但此时此刻,他真正感到的只有恐惧。
虞丽静静地注视着他,这种时候,她的安静反而更让人觉得心下惶惶。
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,你最爱的人不是我。”虞丽平静地说,俯下身来与他面对面,“但这是不对的,夏寒。”
她靠在他的胸口上,“我们两个才是命中注定的爱人。”
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“大王,”虞丽支起身来,忽然跳上床坐到了他的身上,目光迷离地看着他,“虞姬会与你同生共死。”
什么鬼啊!
他简直要尖叫了,但终究发出来的也只是“嗯嗯啊啊”的闷响。
看到虞丽举起那把青铜剑的时候,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,猛地挣扎起来,虞丽一个没坐稳,翻到了地上。
就在这时,响起了敲门声。
他更加奋力地扭动,然而这敲门声反而刺激了虞丽,她扑上来死死压住了他,再次高高举起青铜剑,眼看就要扎进他心窝里——
“轰!”
一声巨响,门板直接飞了进来,随后他看到一个人影飞身一扑,把虞丽扑到了一边,两人同时滚落到床下。
“放开!”
他听见虞丽的尖叫声,然后“啪”的一声,那把青铜剑直接剁开了床垫,砍进了床板里,剑尖离他腰间不过几公分的距离。
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这么刺激的事情。
所以当苏芳随制服虞丽后一脸担忧地拿开他嘴里的毛巾时,他既不惊喜也不开心。
他直接晕了过去。
6
等夏寒醒来的时候,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了。
当时一同闯进来的还有之前给过他巧克力的那个女警,进门后一看情形她就立刻联系了同事。
单从现场来看,虞丽被控告谋杀未遂也是有可能的。
问题是这一切并不能说是出自虞丽的本心,真相要复杂得多,其中的关键就是那把青铜剑——苏芳随第一次产生幻觉后就有了怀疑,于是将擦拭过剑身的棉签送去检验,结果检测出了高浓度的麦角酸二乙基酰胺。
这种化合物还有一些更常用的名字:LSD、致幻剂、软性毒品等等,通常是无色无味的固体,能够溶于水,故而非常具有隐蔽性。
更可怕的是,它甚至能够经由皮肤渗透进入人体。
虞丽自从得到这把剑之后就时常把玩欣赏,自然深受其害。
LSD的主要作用就是能够影响人的中枢神经系统,使得其人对时间和空间产生错觉或者幻觉,乃至将自己臆想的内容当成事实。
这应该可以解释虞丽所见的那些奇异情景究竟从何而来,一开始她或许只是感叹于某些巧合或者有过一些浪漫幻想的念头,但LSD的作用放大了这些幻想,以至于她最终虚实不分。
并且……她早年就有药物依赖的病史……
而与此同时,另一桩悬案也得以真相大白——苏芳随工作室的盗窃案,窃贼根本不是普通的蟊贼,而是虞丽叔父的一名雇员,受命跟踪他和虞丽回国。
正是这位叔父将青铜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虞丽,也是他对青铜剑做了“特殊处理”。
发现他们将青铜剑送到苏芳随处鉴定后,虞丽的叔父唯恐事情暴露,便要求这个雇员将剑盗回。
至于那位叔父这么做的目的,那位女警说明时有点儿语焉不详,只大概说涉及到家族财产之类的问题,应家属要求不便多说。
从来人为财死,也就那么回事儿了。
女警讲过案件始末后就回去了,夏寒默不作声地呆坐了片刻,就说累了钻进被窝里装睡,装了很久,却仍旧没听见一旁的苏芳随离开。
他索性微微睁开眼,看着她在床边假寐,慢慢地,心里倒也平静下来。
之后他又在医院待了几天,确定没有哥罗芳(在医学上,常用作麻醉剂)成瘾的症状后就被批准出院了,被父母念叨着回家住了一晚,第二天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,说是虞丽想见他。
这时虞丽的姑姑已经从美国赶了过来处理这件事,虞丽也因为LSD依赖的症状发作,被暂时保外就医,在一所私人医院进行强制戒断。
地址和房号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,他到了就直奔病房,在走廊上和虞丽的姑姑打了个照面,对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,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门。
病房内部居然还有玻璃隔断。
他进去时虞丽就坐在玻璃的另一边,想是戒断疗程的影响,她十分苍白憔悴,眼下浓重的两坨青黑,全然没有往日明艳精致的样子。
“我这样子是不是挺难看的?”她大约意识到了他的无措,摸着脸笑着问道。
他没说话。
“你不说我也知道难看,没办法,戒断的时候就这个样子。”她看着他说,“不过我肯定能成功。”
他并不怀疑这点。
然后他们相对默然了很久。
“我想解除婚约。”终于他这么说道。
“可以,”虞丽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答复,“但我有句话想问你。”
他点了点头。
“你真正最爱的人,从来都不是我,对吗?”她扒住了玻璃,猛地凑了上来。
他看着她的眼睛。
“对。”
这个字令她乍然松懈下来,靠回椅子里,她眯眼看着他,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:“滚!”
走出医院,夏寒做了一个深呼吸,然后惊讶地看到苏芳随就在前方五十米处,靠着一辆越野车向他招手。
“你现在会开车了?”直到坐在副驾驶位上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还有脸说呢,去留个学你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,都七年了……我真要学,会开飞机也不奇怪啊。”苏芳随笑着说道,随后发动了车子。
她开车十分专心,除路况之外目不斜视,更不用说聊天了,车子里就一直维持着静默。
而他也就能从容地看着她秀气的侧面,仿佛一场大梦初醒般恍然。
回到家里,他惊讶地发现大伯也在,苏芳随见了师父就笑眯眯地奉上两坛老酒,然后说是约了省博物馆的人见面,婉拒了夏母的留饭,跳上车就走了。
合着她并不是特地送自己回来的,他看着远去的越野想。
跟着后脑勺上就吃了一记爆栗。
“您干吗呀?”他摸着后脑勺,哭笑不得地看向自家大伯。
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小老头背着个手,一歪头示意他跟上。
7
两人上了天台。
“您这是有话跟我说?”看着大伯靠着栏杆抽完了一根烟还不开腔,夏寒有点憋不住了,“是不是跟小苏有关的?”
大伯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,灭了烟头,说了烟熏火燎的一句:“你小子,要不是真心的,就别再招惹我这徒弟!”
老人家打了大半辈子的铁,说话也像是一锤子砸下,金声玉振,落地有音。
当然,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心虚,他心想。
因为如今除了他之外,大伯是唯一明了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。
七年前,他和苏芳随分手,怀着一腔怒气远渡重洋。
那时他们两个都才二十出头,苏芳随也还不是大伯的徒弟,但她一直想拜大伯为师,想得不得了。
这件事他原本不知道,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知道了,就生出疑心来,总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是别有用心。
结果他和苏芳随就为这个事儿分了,然后他就出国了,再然后苏芳随就出了车祸。
那一段往事,仿佛从他们生命中被完全抹去。
然后,他回来了。
按说此时他有了未婚妻,对这种前尘往事的消散应该觉得高兴,因为这样可以完美地规避一切可能出现的尴尬情况。
但他一点儿都不高兴。
相反还恼恨,恼恨她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。
恼恨只有自己念兹在兹,不能放下。
更糟糕的是,纵然没有他的因素,苏芳随还是顺利成为了大伯的弟子,充分证明了他昔日的疑心是多么的愚不可及。
“我不会再让小苏伤心,这点您大可放心。”他向大伯郑重无比地说道。
“唉,”老爷子叹了口气,“我倒是不担心这个,我是担心你万一再为什么事发个疯,被小苏打死怎么办……”
说得跟真的似的。
他苦笑着向大伯再三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,老爷子倒也没再说什么,拍拍屁股下楼喝酒去了。
之后的几天苏芳随都没有来,他也没有去城区,而是在老宅附近转了转。七年没回来,有些东西变了,有些还是老样子。
再见到苏芳随是在省博物馆——是她叫他来的,他到的时候已经是闭馆时间,苏芳随带他进去。省博的第一展馆里有个特展厅,他走进去后不禁吓了一跳。
只见所有的展窗都被长短大小各异的青铜剑占据了,乍一看整个展厅有点像那种武侠小说里的剑冢。
而在展厅正中最醒目的位置,省博的工作人员正在布置一个单独的展台。
“下个月月底,三王墓一号剑就会在那里对公众展出。”苏芳随指着那个未完成的展台说。
“啊?”他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再听她解释说:“虞丽家里决定把那把剑捐赠出来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,还是有点不太明白。
然后苏芳随打开手里的文件夹,把里面的资料递给他,资料里还夹着几张照片,他把照片先看了,照的都是一个墓葬的发掘现场。第一张照片里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骨殖,第二张里则是一个被清理过的土坑,正中隐约可见三个长短不一的剑形凹陷。
“这个墓葬是两年前城区一个工地开挖地基时发现的,现在已经被整体迁移保护了。”苏芳随指着照片说明道,“这个墓葬只有两个墓室,其中一个有一具成年男性的遗骨,但是检测发现这具遗骨分别来自三个人,于是墓葬就命名为‘三王墓’。”
而另外一个墓室的情况则如他所见,只剩下些许痕迹,暗示此处曾经放置着三把剑。
“但是发掘的时候,这三把剑已经不知所踪,在土层里只发现了一些散落的剑配饰。因为这个墓室进过水,之前专家认为可能因此金属制品已经腐蚀殆尽。”
说到这里,苏芳随从照片中挑拣出一张,“你看这个图案熟悉吗?”
照片上是一个青铜的剑珌,他花了一点时间,辨认出上面的云雷纹和虞丽那把青铜剑剑格上的云雷纹非常相似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吃惊地看向苏芳随。
她点了点头,“通过比较测量数据以及碳十四鉴定,确定那把青铜剑就是三剑之一,昨天它已经被正式命名为‘三王墓一号剑’。”
这不仅仅是一个单一的发现,一号剑的出世,意味着另外两把剑很可能并未消失,而是流散在某处。
“这个墓葬非常特别,”苏芳随凝视着前方的展台轻道,“但是很可惜,墓葬中没有一点有价值的资料,所以这三把剑可能是唯一解开这个墓葬谜团的钥匙。”
古人从来都忌讳尸首不全,所以为何这墓中的三人要各自分尸再拼合而葬?这确实是个引人入胜的谜。
虽然不是什么西楚霸王的佩剑,但那把青铜剑确实大有可挖掘的传奇。
“没想到你还对考古有兴趣。”他感叹道。
苏芳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,“才不是,我只是对剑和用剑的人感兴趣,我不想做个只会打铁的铸剑师。”
说完她又向空空如也的展台看去,仿佛此刻那把青铜剑已经悬挂在那里,等着她去一探究竟。
他近乎感慨地看着苏芳随。
她总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,一直都是。
近乎于异常地执着。
他想起年少的时候,她的这种执着是多么的引人注目,这种执着给予她无穷无尽的活力和胆量,令她有种如日之耀的光华。她吸引着他,却也让他自惭形秽,总觉得自己不足以和她相匹配……
“你怎么这样看着我?”苏芳随留意到了他的目光。
他回过神来,低头笑了笑,“学术讨论说得差不多了,你单独约我出来,是不是有话要问我?”
他知道有件事她应该已经好奇很久了。
苏芳随愣了一下,但很快就醒悟到他所言为何,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,“是想问,但又觉得太八卦了。”
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问吧。”他轻声道。
苏芳随眨了眨眼,显然是觉察到了他的异样,但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,她咳嗽了一声,然后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问道:“那么,那个人是谁?我认识么?”
他在心底笑了起来。
苏芳随问他那个人是谁。
那个会让他想起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这句话的人。
她问那个人是谁。
这件事真有点荒唐——他捋了捋头发,不小心碰到了颈后,突如其来的刺痛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红肿还要几天才会消,那个刺青店的老板,七年前的学徒是这么说的。
七年前,有个傻乎乎的小子,为了让自己不怕痛,为了让自己有哪怕那么一丝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,就那么冲进刺青店,撺掇着一个学徒在自己颈后文了个饕餮纹的刺青。
真的是很痛。
但是为了能和心爱的女孩子相匹配,他觉得很值得。
后来女孩亲吻了这个刺青,和傻小子在一起了。那一刻傻小子觉得,一切的痛都微不足道。
他也确实没想错,比起日后洗掉刺青的痛,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。
而比起他因为怀疑而把心上人硬生生从心上扯下造成的痛楚,所有这些,也确实微不足道。
“那个人你认识……”他沉声开口,看着苏芳随好奇的脸——她正无意识地捻着脖子上的那条项链。
就像当年他第一次替她戴上这条项链时一样。
她说,她还喜欢那个送她项链的人。
“但是关于她,”他低下头去,“我犯了一个错。”
人无完人,谁都会犯错,只不过有些错总是要犯了之后才知道是不可越的雷池。
就好像苏芳随之于他,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放手之后,他才终于深刻地认识到——
因剑而分,因剑而合,他和她,才是命中注定。